王夫人被赵姨娘噎得好一阵天旋地转,此时也没了往日体面,禁不住破口大骂道:“骚蹄子,给我滚出去!”
“太太,我又不曾说——”
“滚啊!”王夫人发了疯一般嚷道:“给我打出去!”
左右陪房婆子当即上前,抡起巴掌来噼啪乱打。赵姨娘吃疼,一边厢‘诶唷诶唷’惨叫,一边厢兀自辩驳道:“太太不公啊!往日环儿犯了错太太是如何说的?都是贾家的哥儿,怎么到了宝玉这儿规矩就不管用了……诶唷,你再打,我让探春也打回来!”
两个婆子哪里肯听?只一边厢抡着巴掌,一边厢推搡不已。赵姨娘忙于招架,出得门来一不留神脚下一空,径直自台阶上跌落。
那两个婆子还要再打,忽而听得远处嚷道:“住手!”
抬眼便见探春、惜春气势汹汹快步而来。
赵姨娘捂着一张肿脸扭头观量,眼见是探春来了,顿时得了主心骨,哭丧道:“乖女儿,快给我做主啊!”
探春示意侍书、翠墨去扶赵姨娘,瞥向周瑞家的与张若锦家的,强忍着怒火问道:“怎么敢打姨娘?”
周瑞家的慌忙屈身一福道:“回三姑娘话,可不是奴才要打的,是方才姨娘触怒了太太,太太吩咐奴才打的。”
就听赵姨娘扯着嗓子叫道:“太太打的不对,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错儿?”
探春聪慧,一琢磨便是赵姨娘嘴欠这才惹来一通打。当下心累之余,扭头吩咐两个丫鬟先行将赵姨娘搀扶回房,转头乜斜两个婆子一眼,这才一言不发进得内中。
探春、惜春上前问过了王夫人情形,得知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又说方才见了宝玉与妙玉厮混在一处。
王夫人听罢略略颔首,吩咐道:“谁不知那是个魔星?我也不求着他多懂事儿,只求着不出事儿就好。罢了,今儿先随他去吧,来日总要好生管教了。探丫头,家中乱成一团,你与凤哥儿好生管束了。但有那背后嚼舌的小人,只管乱棍打死了账,事后我去与老太太说话。”
凤姐儿与探春应下,随即告辞而出。
待出得院儿来,探春吩咐丫鬟先行将惜春送回,自己个儿则与凤姐儿并肩而行,问道:“凤姐姐,方才太太那吩咐……”
凤姐儿道:“我看不过是气话,三妹妹不用多理会。这会子家里乱成一团,哪里还管得了人背后嚼舌?我看太太也无大碍,说不得过会子就反悔了也说不定。”
探春说道:“那便听凤姐姐的。”
凤姐儿笑着乜斜其一眼,嗔道:“你倒学了个滑头。”
探春苦笑道:“凤姐姐宽宥,我若不滑头,还能如何呢?”
王夫人吩咐立威,却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探春方才将家务理顺了,哪里肯乱棍打死人?王夫人来日推说不过是气话,老太太不能耐她何,只怕来日定会埋怨探春与凤姐儿。
探春拿凤姐儿做挡箭牌,凤姐儿自是不当回事儿,她情知这个小姑子夹缝里做人,素来都是左右为难。
因是便说道:“我若不心疼你,还能让你得了话柄?罢了,你快去巡视吧,我先去瞧瞧老太太。也不知你二哥这会子回没回来。”
说话间二人到得凤姐儿院儿左近,迎面便见大丫鬟琥珀匆匆而来,瞥见二人赶忙屈身一福道:“二奶奶、三姑娘,前头传话,说是二爷领着林姑娘的女官卫嬷嬷回来了。”
“哦?”凤姐儿与探春对视一眼,思忖道:“林妹妹怎地没回来?罢了,先去听听卫女官说些什么吧。”转头又吩咐平儿:“伱去知会太太一声儿。”
平儿应下,紧忙转身又往王夫人院儿来。
却说先前凤姐儿与探春离去,这房中便只剩下了王夫人、薛姨妈与宝钗。
事到如今,那通灵宝玉是真是假自然不言自明。玉碎了,偏生宝玉癫狂了一阵儿又去寻那妙玉腻歪,怎么看也不像是命根子的样儿。
方才王夫人被贾母径直掀了脸皮,往后还不知以如何面目见人呢。王夫人如此,薛姨妈与宝钗又何尝不是如此?
金玉良缘啊,连那玉都是假的,那金锁又怎么可能真的起来?
眼前虽不曾有人提及,可说不得背后嚼舌,那薛家就成了笑话。薛姨妈越想越气,禁不住说道:“都怪那俭哥儿!”
王夫人叹息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也不瞒妹妹,黛玉自苏州回返时,带了些银钱。当日修建大观园银钱不足数,我便请示了老太太,挪用了一些。如今黛玉指婚给了俭哥儿,这银子——”
薛姨妈为难道:“姐姐,不知差了多少银子?”
“这……也不曾详细点算,大抵十万两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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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瞠目:“多少?”不待王夫人开口,薛姨妈就抱屈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皇商底子没了,四下营生没了庇护,那掌柜又多是奸滑的,当日若不是将营生发卖了,如今说不得还要大饥荒呢。
先前姐姐借去了五万两,这会子我哪里还有这般多银钱?”
王夫人道:“我也知你不易,”说话间看向宝姐姐道:“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如今实在遇到难处了,这窟窿说不得就要添上。来日等宝钗过了门,我上了年岁还不是由着宝钗来掌家?”
听得王夫人总算吐了口,薛姨妈却思了半晌,摇头道:“姐姐,实在挪腾不出。”
王夫人就道:“你那儿媳不是还有不少嫁妆?”
“吓!”薛姨妈道:“那夏金桂岂是个省心的?此前挪腾了一些,她足足闹腾了数月,连文龙的侍妾碧莲都给打了个半死,如今还靠着人参来吊命。若再挪腾银钱,说不得我与宝钗都被她还作死了!”
宝钗在一旁道:“姨娘也别急,俭四哥家资千万,何曾看得上这点儿银钱?姨娘与俭四哥好生商议了,说不得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王夫人只一个劲儿摇头道:“那姓李的是个小肚鸡肠的,心下老早就恨死了我,如今得了把柄,哪里肯善罢甘休?”
薛姨妈就道:“老太太也松了口,我看姐姐不妨与老太太商议商议。”
王夫人又是摇头不已。方才那情形,贾母显是对她与宝玉生了厌嫌,不然怎会说出那般话来?
若去求肯老太太,说不得老太太会任凭姓李的磋磨她一番,临了方才会出面做好人。
此事,宝钗忽而说道:“素日里也不曾听林妹妹提起随行的银子,没准儿俭四哥并不知此事呢?”
王夫人道:“宝钗如何这会子还不明白?大姑娘如今为贤德妃,咱们家又是公府,圣人下旨赐婚,总要给一些颜面。此番却不漏风声,猝然下旨,说不得当日林如海所上奏疏求肯的便是将黛玉嫁与姓李的。
姓李的又去了几回扬州,以林如海的性子,又怎会不告知内中详情?”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顿时没了主意。
王夫人扶着额头叹息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口咬死了错在姓李的与黛玉身上,如此才可拖延一二。”
正待此时,彩云快步入内回话道:“太太,平儿姑娘说,琏二爷领着林姑娘身边儿的卫嬷嬷来家了。”
王夫人撑起身形来道:“这会子也顾不得脸面了,先看看那女官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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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辚辚而行,车中李惟俭思量着过会子如何与贾家分说。这赐婚一事,背后缘由怕是要他自己个儿背下了,不好推脱在林如海身上。
一则贾母与黛玉祖孙情深,不好因此闹得生分了;二则,老太太又是个明事理的,就算李惟俭甘愿认下,想来老太太过后也能思忖出缘由。
正思量着,忽而听得马蹄声渐近,继而丁如峰的声音传来道:“老爷,王家兄弟情形,小的寻人扫听出一桩事来。”
李惟俭吩咐道:“进来说话。”
“是。”马车一沉,继而帘栊挑开,丁如松躬身入得内中,再一旁落座了说道:“老爷可知慧纹?”
“慧纹?”
丁如峰道:“又名慧绣,说是二十年前姑苏有个叫慧娘的女子,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
凡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
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
此女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李惟俭笑道:“哪里学的舌?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模怪样。”
丁如峰道:“小的诵读了好半晌方才记下。”顿了顿,说起正事道:“说城南有一孙家,早年便得了慧纹炕屏,等闲不舍得与客人观量,非得是贵客才会展示一二。孙家子弟浪荡,不知如何与王、王仁结识了,这二人听闻孙家有慧纹炕屏,便要强索。
孙家不肯,王便与推官傅试勾连,胡乱寻了个罪名,将孙家之主关押在牢,其后这二人又上门威逼,这才将那炕屏强索了去。”
怎么这里头还有傅试的事儿?李惟俭听着蹙眉不已。
丁如峰又道:“那孙家主出得樊笼,听闻炕屏到底被强索了去,顿时气得缠绵病榻,不多时便一命呜呼。如今孙家小女儿为父鸣冤,听说腊月里拦了推官车架,那新任推官畏惧王家声势,因是只说查无实据,将孙家女打发了回去。如今又有衙役每日家盯着此女,防着其敲登闻鼓。”
李惟俭右手轻轻敲击车厢,过得须臾才道:“打发人看好了孙家女,听说王子腾这几日便要离京,只等王子腾一走,咱们就给王家上上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