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婢女奉上香茗,贾琏与胡言芳相对而坐。
贾琏就道:“先前戴公公来府中宣了旨意,却不想林妹妹不在,只得又往贵府来宣旨。老太太思量着林妹妹不知如何答对,这才让我看顾一番。不想,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一步。”
胡言芳颔首道:“贾将军放心就是,林姑娘与我家认了干亲,便是我从妹,就算我这做二兄的不顶事,后头还有母亲照看着呢。”
贾琏笑道:“哈哈,胡兄弟说笑了,我可没有这等意思,不过是一时情急。”
胡言芳颔首,端起茶盏来品茗。他本就是书呆子,其父又是朝中清流人物,因是心下极不待见贾琏这等纨绔膏粱。
贾琏沉吟着又道:“事出仓促,府中这会子乱了套,我方才出来,瞧老太太的心思,是琢磨着请林妹妹回去一趟,待问个分明再送到贵府。”
胡言芳挑眉道:“将军这话在下就不懂了,圣人下的赐婚旨意,有何不分明的?”
“这个——”这事儿让贾琏如何好开口?总不能说是当日扬州办砸了差事,方才有今日之祸吧?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环佩声响,贾琏抬眼便见张宜人与女官卫菅毓一道入了内中。
贾琏紧忙起身见礼,待重新落座,那卫菅毓便道:“姑娘也是猝然得了旨意,料想老太太那边厢定然心下莫名。姑娘这会子才好,不好回去与老太太说,我随着姑娘这般久,大抵什么情形都知道一二,不若我随了将军回府与老太太言说一番?”
贾琏略略沉吟便应下,想着有交代总比没交代强。因是略略用了半盏茶,便起身与张宜人告辞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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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玉皇庙。
探春四下扫量一眼,眼见庙中洒扫的颇为干净,各色帷幔都是新才换过的。只是那供桌上供奉的点心、果子也就罢了,连那待客的茶点瞧着也是几日前的。
探春略略蹙眉,与几个丫鬟吩咐道:“去取些茶点来,我与四妹妹要跟二姐姐多说会子话儿。”
侍书应下,点了两个小丫鬟出去取茶点。一旁的绣橘点了香茗,却也只是寻常的瓜片。
此时惜春便凑过来,眼见二姐姐迎春只是垂着螓首翻阅太上感应篇,便出言劝慰道:“二姐姐凡事想开些,你与俭四哥成不成的,又与林姐姐干系不大。”
探春气得咬牙探手便戳了惜春一指头:“不会说话就别说,哪儿有这般劝慰人的?”
惜春‘诶唷’了一声,揉着额头委屈道:“我又不曾说错。”
府中谁不知晓,错非当日大老爷、大太太贪图俭四哥的银钱,这姻缘只怕早就成了的。也是因此,其后方才有李祭酒极力反对此事。
二姑娘自打落生下来,不曾得过这二位的好儿,反倒生生被拖累了。
探春心知肚明,可这会子又怎能将实话说出来?只道:“所谓好事多磨,且这会子二姐姐还不曾除服,待过上二三年此事定会有转机。”
抬眼观量,却见二姑娘一直闷头翻阅太上感应篇,探春便又道:“俭四哥这般能为,我瞧着也不像是舍了二姐姐的样子,说不得还有后手呢。”
此时迎春却平复下来,吃味归吃味,却也知自己个儿论及身份全然比不上黛玉与湘云。
一个是林盐司孤女,一个是侯府的千金,她一个荣府庶出的姑娘家如何比得上这二人尊贵?
且娶妻娶贤,迎春自问比不过黛玉与湘云,因是虽酸涩、吃味,却也没什么不服气的。唯独有些自怨自艾,若托生个好人家,若自己个儿性子不是那般绵软,何至于让二人的婚事绵延至今、拖延不决?
再者,俭兄弟隔三差五的总会来瞧她一遭。冬月时还守着规矩,待到了腊月便又旧态复萌,迎春心下又羞又喜……甚至有些欲拒还迎的,眼见俭兄弟如此贪恋她身子,她便知他定不会舍了她。
至于往后是兼祧还是旁的,二姑娘这会子已然不在意了。摊上这般冤家,只求着来日顺顺当当入其家门就好。
因是听闻探春所言,迎春终究应了一声儿。
恰此时侍书领着小丫鬟回返,将各色茶点摆在桌案上,探春抄起一块萝卜糕说道:“园子里的下人太过简慢,二姐姐不过在家修行,总归是荣府的姑娘……”
迎春忙道:“也不是……我如今搬来玉皇庙,只绣橘一个人儿随着,素日里也用不着那许多,自然俭省了许多。”
探春蹙眉说道:“再是俭省,该二姐姐的就当给足了,总不能便宜了那些硕鼠。”
绣橘端着一迭茶点凑过来,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将那茶点放在了桌案上。
探春扫量一眼,顿时惊奇不已。便见内中是一迭奶香味十足的香榧。
此物只在江南产出,且产量有限,每岁荣府虽能得一些,可分下来每个姑娘能得一斤、半斤的就不错了。探春管着家,自是清楚那香榧早在除夕时就吃了个精光,可眼前的香榧又是哪儿来的?
她正狐疑不已,一旁的惜春惊呼一声,探手便抓了一捧:“香榧,二姐姐哪儿来的?”
迎春嗫嚅半晌才道:“前几日红玉过府,顺道儿送了一些来。”
探春颔首道:“红玉送来的?想必是俭四哥的嘱咐,俭四哥心中念着二姐姐呢。”
迎春红了脸儿,只闷头颔首。
探春长出了口气,看样子二姐姐这吃味劲儿算是过了。正要起身去看望王夫人,就听外头婆子一声招呼,继而提了个食盒进来。
那婆子笑着说道:“哟,三姑娘、四姑娘也在,老婆子来给二姑娘送燕窝来了。”
食盒打开,内中却是一碗补气血的红糖红枣山药燕窝粥。
探春自是有见识的,只扫量一眼便知那用的是上好的官燕,因是愈发纳罕道:“这官燕只老太太、太太有定例,二姐姐又是自哪儿得来的?”
“这……”迎春不知如何作答,只一个劲儿的求助绣橘。
绣橘赶忙将那婆子打发了出去,讪笑着道:“回三姑娘,这官燕……也是红玉上回送来的。”
探春眨眨眼,不知如何说了。这玉皇庙瞧着寒酸,实则一应吃用,二姐姐只怕比自己个儿还要强百套!
是了,玉皇庙临着东角门,那红玉、香菱、琇莹、晴雯三不五时便过来一趟,捎带脚的就将物件儿送了过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探春顿时心里发苦,可怜她还惦念着二姐姐过得不好,结果人家小日子过得比谁都强!
连那惜春也艳羡道:“俭四哥待二姐姐这般上心,真让人羡慕。二姐姐这儿定然藏了不少好物件儿,我来瞧瞧。”
说话间起身去那博古架上翻看,迎春起初还只是瞧着,眼见惜春发动一锦盒,忽而紧张起来:“四妹妹——”
可惜迟了,就见惜春自内中翻出个黑黢黢、一晃来回乱弹的角先生来,纳罕着问道:“二姐姐,这是何物啊?”
迎春顿时臊得脸上蒙了红布,支支吾吾半晌才道:“降……降魔杵。四妹妹快放下!”
惜春又摇晃了下,好奇道:“降魔杵不是佛门的法器吗?怎么道门也有?”
迎春闷着头偷眼打量探春,就见三姑娘正无比愕然地瞧将过来。
迎春本能低声道:“莫说了……莫说了……”
探春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心下暗忖着,莫非二姐姐与俭四哥一早儿就……这二姐姐瞧着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不想私底下竟这般放得开!
罢了,这等事儿总不能传扬出去。亏着这会子丫鬟、婆子等都在外头丹房里候着,身边儿只绣橘、侍书两个随着,不然还真不好交代了。
探春再不敢多留,生怕惜春又翻腾出什么唬人的物件儿来,赶忙起身扯了惜春道:“二姐姐既然无事,那我们先去瞧太太了。”
迎春不敢见人,双手蒙着脸胡乱应了声,绣橘也尴尬着将探春、惜春送将出来。
待回转身形,绣橘好生无语地瞧着二姑娘迎春,迎春哭丧着脸儿道:“这往后叫我如何做人啊?”
绣橘叹息着翻了个白眼,心道那是司棋遗落的,偏二姑娘留了下来,夜里又自己个儿用了。这下作的事儿都做了,这会子又羞个什么劲儿?
却说探春、惜春自玉皇庙出来,前头便是栊翠庵,两个姑娘家忽而便听得箫声幽幽传来,驻足抬眼瞥将过去,便见那禅堂一旁的亭子里,一袭百衲衣的妙玉吹箫而立,一旁宝玉双手托腮怔怔出神儿。
惜春看在眼里,禁不住蹙眉道:“家中原本就够乱了,宝二哥又来闹了一场。如今乱得不成样子,偏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在此处听萧。”
探春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说好。扯了惜春道:“他要如何,咱们可管不得,还是快些去瞧太太吧。”
宝玉再有不是,素日里也没少帮衬着探春,探春记着恩情的,因是不好说宝玉不好。
当下两个小姑娘沿甬道而行,过得沁芳亭,须臾比啊从聚锦门出来,绕过议事厅便从东角门进了王夫人院儿。
这会子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乃至赵姨娘、周姨娘都在,太医方才给王夫人诊治过,只说是气急攻心、郁气于肝,将养上一阵子便好了。
大丫鬟媚人匆匆而来,入内屈身一福,那王夫人拨开身前丫鬟,急忙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如何了?”
媚人说道:“回太太,先前宝二爷闹着要跳湖,奈何湖里结了冰,宝二爷撒了一阵子疯,又撞见栊翠庵的妙玉,便随着妙玉去了。”
听得宝玉无恙,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一旁的赵姨娘暗自撇嘴,禁不住阴阳怪气道:“太太往后须得好生管教哥儿了,这亏得是在家中发了癫,若当着天使的面儿发了癫,只怕咱们家就祸事了。
这宝玉自己闹过一场无事了,却也不想着太太都因着他给气病了。这是什么?不孝啊。”
换做往年,只怕王熙凤便要开口叱责。只是今时今日,凤姐儿与王夫人间隙早生,这会子心下只觉的快意无比,又哪里肯叱责赵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