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视大笑,吴海宁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与我家老爷说。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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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司内宅。
李惟俭随着孙姨娘入得内中,先是嗅到浓郁的冰片味儿,继而又从中嗅到了硝石味儿与汤药味儿。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黄肌瘦,李惟俭仔细看了两眼方才认出是林如海,当即心下就是一揪!
入京师前两度造访,林如海于他有提携之恩,怎么料不到,不过区区一载,再度重逢他却成了这般情形。
林如海好似极为痛苦,面上强挤出一抹笑来,握了黛玉的手,偏过头去道:“我无妨,玉儿先在一旁坐了,我与复生说两句话。”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
又有丫鬟搬来凳子,李惟俭上前拱手:“盐司,怎会如此啊?”
林如海苦笑:“时也命也……徐大夫说我年轻时伤了肾,这才坐下病灶,如今却已积重难返了。”
林如海虽偏过头去说话,李惟俭却依旧嗅到了浓重的尿骚味儿,这味道自是来自林如海的嘴里。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识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这是尿毒症啊!
莫说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维持,不然就只能换肾。
这般年头连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论换肾了。
“盐司——”
林如海笑道:“上回复生还顺杆爬,腆着脸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却见外了?”
“林叔父,我略通岐黄之术,叔父这病灶只怕须得静养。”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静养?辞表上了几回,奈何圣人皆不准。我怕是只能死在任上了。”
“爹爹——”
黛玉出口阻拦,林如海却摇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岂能幸免?我如今多说说,也免得玉儿来日感伤。”
他这般说,黛玉顿时红了眼圈儿。林如海叹息一声,看向孙姨娘:“玉儿也累了好些时日,你带她下去归置,我与复生说几句话。”
孙姨娘应下,劝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内中便只余下林如海与李惟俭,连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勋贵之后。奈何传到他这一代,爵位便降没了。原本林家会与其他这般勋贵一样,淹没在历史车轮之中。
可偏生大房出了个林海!他自幼苦读,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与贾敏完婚后又中了进士。
此后为圣人赏识,先为翰林编修,后为侍讲,又任江南提学,随即任巡盐御史。官路顺遂,可谓平步青云。
错非这场要人命的病,来日迁转一方督抚,十数年后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寻常。
奈何,如今这些都成了虚妄,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际,方知万事皆空,唯独放不下女儿黛玉。
日暮千星现,鲸落万物生。
林家大房后继无人,唯独剩下个孤女,那些亲里亲戚便纷纷扑将上来,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不论是出于世情,还是宗族礼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产,大抵只能保住贾敏的嫁妆。
他再四下添一些,总不能苦了女儿。可将玉儿托付谁人之手,林如海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
贾家已显败落之相,贾母在,还能略略维系;只待贾母过世,便是圣人不出手,荣国府也会分崩离析;林家别房后继无人,这些年不过是仰仗着林如海的声威过活。
他死之后,林家没落的只怕比荣国府还要快!
这般思量,好似托付给荣国府才是最好选择。黛玉也曾说过,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极好。林如海仔细问过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说了,林如海始终挑不出错漏来,却林如海本心觉着,只怕女儿还有隐瞒。
刚好李复生在荣国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为知晓其中内情。因是林如海这才支开旁人,独留下李惟俭说话。
李惟俭思忖着道:“林叔父,票盐法——”
林如海摇头道:“与我无关了。引盐也好,票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复生,我如今唯独不放心玉儿。”
李惟俭颔首道:“叔父说的是。我虽能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倾尽全力——”
“复生,”林如海打断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到底如何?”
“啊?”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俭道:“我问玉儿,她只说一切都好;问了雪雁,却见其闪烁其词。我要死了,还请复生据实相告!”
说话间林如海竟朝着李惟俭拱手!
李惟俭哪里敢受?紧忙起身避过:“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属实,若有虚假,愿遭雷殛!”
“好,好,复生快坐。”
李惟俭缓缓落座,思量着说道:“叔父,林妹妹在荣国府,吃穿用度自是极好的。”
“旁的呢?”
李惟俭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篱下,又哪里不会受气?宝玉被老太太、太太宠溺着,最是横行无忌。素日里虽与林妹妹交好,可发了性子……嗯,许是这会子还小,待过上几年就好了。”
林如海顿时皱起眉头来。贾琏护送黛玉到得扬州,送上了贾母亲笔书信。内中言语,似有意撮合宝玉与黛玉。都说宝玉衔玉而生,极是钟灵毓秀,却从无人说起宝玉性情。
面前的李惟俭少年老成,从不口出妄言,且此时问过玉儿便知真假,李惟俭没必要扯谎。这般看来,此事大抵是真的了。
就听李惟俭又道:“因着宝玉总与林妹妹闹别扭,有一回还摔了那通灵宝玉,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见林妹妹。”
“还有此事?”
林如海眉头锁得愈发深了!若黛玉嫁了宝玉,那王夫人便是当家婆婆,婆婆不待见儿媳,自家女儿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只怕就要终日以泪洗面!
这般看来,这婚事只怕不妥。
思忖一阵,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说,这宝玉性情如何,复生据实说就是了。”
“是,宝玉有些纨绔习性,这本寻常。可许是自小便被老太太与太太护着,每每惹了祸,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积年累月下来,这性子就——”
就什么?只怕是半点担当也无!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去年宝玉与丫鬟戏水,老太太就恼了,将那叫碧痕丫鬟撵了出去。宝玉倒是闹了一场,可被太太吓唬一通,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数月后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门的腌臜处做营生。”
林如海叹息着摇头道:“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