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枣树度来生

那几天我父亲在家,一切主意便由父亲决定,主要是篷子的大小与走向,绳索的固定与捆扎的方式等等。然后由几位哥哥相助。父亲说:地震时会伴随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必须扎的牢固结实,别介再被大风吹散了。父亲便以枣树为一个主柱,用粗绳索连接到榆树上,这是两个支点。另两个支点,一个顶在墙上,一个捆在竖起的木棍上。为保证牢固,父亲挖了一个大坑,把木棍深埋下去,还用铁锤砸实。父亲说:若这根支承倒了,帐篷一样会塌的。

围帐篷的雨布是二大娘拿来的。二大娘彼有心计,储存着许多的备用物件,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父亲说:要防止极端的大风天气,一层雨布怕是太过单薄,围上两层吧。大家都同意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众人齐心协力,一个下午便围扎良好。为防止院内积水,父亲又沿着枣树的一边,挖了个深且宽的水沟,一直引到墙外,以便雨水及时排出。挖水沟的时候,父亲说:哎呀,都挖着枣树的根了,别介把棵好好的树,因露根伤风再死了吧。父亲只是说了几句可惜的话,也没再顾及是否真的死掉。

然后,在地上用砖或石块垫高,上面铺上三家凑来的木板。因木板不够,二大娘还让哥哥当即拆了一个盛衣服的大箱子。二大娘说:这会儿要紧的是过了这个难关,衣服放在屋内不怕地震,箱子以后还可以重新再打。这才得以顺利的铺好地板,上面又放置些塑料布与硬纸壳,放上褥子,才算完事。

于是,在我家的小院内,由两层雨布扎成的帐篷就这样建成了。

一切准备就绪,到了晚上,我们三家大大小小共计有九口人,大娘们、姐嫂们与我都挤在用雨布围成的简易房内。父亲与大伯及几位哥哥,则睡在各家堂屋的门口,堂屋开着门,若有动静立即跑出。这样,三家人的住宿算是得到了解决。

那时的天气还有点热,晚上不需用棉被。大家挤在一起,还挺暖和,也很温馨。我很是开心。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互相温暖着彼此,互相鼓舞着你我,这种和睦、协助的共同生活,充满了暖暖的温情,满溢着和蔼的情义,还有诉说不尽的亲情与友爱呢。这种氛围竟然感染了我,让我感觉到,地震倒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让我享受到了亲情与友爱。是啊,当大家共同努力,都舍身处地的为了彼此着想时,确实是一种幸福与快乐。所以,越是困难时期,越是生死之即,越能体现出人们众志成城、蓬勃向上的斗志,即使面临灾难也不再恐惧,不再惊慌。这种肃穆的场景,此类温馨的场面,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倍感慰藉与安详。

白天,大人们按步就班的做事,我则整天呆在帐篷里,或写字或睡觉。晚上,大家就欢欢喜喜的居住在一起,虽然拥挤,但场面热闹。每天的傍晚,父亲都会查看篷布是否裂开,支点是否牢固,还有意识的清理一下水沟,把通往墙外的孔洞扩大了许多,又趴在地下看过垫起的砖与石块是否整齐。一切倒也良好。不久后听说,是唐山发生了大的地震,整个城市都震平了,我们还叹息道,这得伤亡多少人啊?听着便心有余悸。

有一天傍黑天,天气开始阴暗,大家早早的吃过饭便陆续来到帐篷内,聊聊家常,玩玩游戏。我则躺在木板床上,听大人们的对话,听熙熙攘攘的声音。二大娘嘱咐几位哥哥,高声喊道:你们在屋里睡觉可得有感觉点,一有动静立马跑出来。哥哥们大声回答:知道了,放心吧。

开始风声阵阵,力量较小,仅吹的雨布“哗哗”做响。榆树、枣树轻微摇动,帐篷没事。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了。因风、雨是余震的前兆,大家神情都有些紧张,气氛也有些严肃,都默不作声静待风起云涌的时刻。帐篷外风声鹤唳,之内则风平浪静。

我们听着风吹雨布的声音,等待狂风暴雨的袭击。那时我还真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大家在一起,仿佛也不知道害怕是种什么感觉了。大娘一会儿说:小苦靠里点,别掉下去。二大娘一会儿说:小凤把身后的雨布压紧些,别介让风吹起来,潲雨。小凤是大娘家的姐姐。小凤姐说:我压着呢。母亲、大娘、二大娘还有大凤姐分别负责帐篷的四角,也是压着雨布。大家静听着暴风雨之前的天旋地转。此时的我们,都非常坚强,也有些悲壮,这场景就这样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天晚上果真下起了大雨,半夜我被惊醒。雨布被吹、打得“唏哩哗啦”作响。狂风呼啸,席卷大地,两棵大树也是左右摇摆。这狂风的阵势,仿佛天地之间的神力,鼓足了劲要把所有的物件全部吹平。“哗哗”下的大雨,雨滴似乎是一把把锋利的剑,一定要把帐篷刺穿一般。那阵势,天地旋转,世界悬空,末日来临。枣树、榆树东摇西晃、左右摇摆。场景甚是恐怖。母亲、大娘等还是坐在四角,用身体紧压着雨布,防止被吹飞。偶尔也能听到大人们的对话。二大娘问大风姐:你那边漏雨么?压紧点。大风姐也是大声回答:没漏,我压着呢。对话的声音直接淹没在“噼哩啪啦”的响声之中,这世界也只有“噼哩啪啦”的响声了。

大风姐又喊:多亏围了两层雨布,一层早就承不住了。二大娘高声说:赶明儿检查一下,看看外层有裂开的地方么,再修补修补,还得住好长的时间呢。母亲也大声说:看这阵势,别介真个震起来,都别睡的太沉了,好叫醒小山他们。小山是二大娘家的哥哥,正与父亲在堂屋的门口睡觉。二大娘说:可是呢,都有感觉点,别睡的太沉。后来,大娘说:听听这大风,真是多亏了这两棵大树呢,特别是枣树,树冠大,遮挡了大风与雨水,要不然篷子怕是承不住了。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着这些声音有些遥远,只知道大家都没有睡着。这些声音,在风雨交加之中很是微弱,却又真真实实,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在附近的耳边回落,成了我年少时期永远忘不了的记忆。

那夜的雨何时停止我不知道,仿佛一直就这样下个不停。我醒后天已大亮,帐篷内就我一个人。我走出来,看到院内一片狼籍,乱七八糟的全是断枝与树叶,还有吹倒在墙边的地排车及工具,而榆树上吹断的大树枝压在了枣树上,我看着都担心,若直接砸在帐篷顶上,肯定把雨布扎漏或压塌。流水的沟内,雨水把枣树根冲刷的很白很亮。我莽莽撞撞的走到后街,街面上仍有深厚的水流哗哗的往后沟淌。几位叔叔大伯们,都在舒通着门口的水沟。他们边干活边聊天。我这才知道,昨晚的大暴雨果真让许多人淋的透心凉,又不敢睡觉静坐到天亮。原来他们扎的帐篷太过简易,没经住风吹雨打,或者雨布被吹翻,或者支柱被吹倒。谨慎如常德叔一家,只好围着雨布坐在大雨之中。胆大如六叔一家,则坐在门口直到天明。六叔说:暴雨是天傍亮时停的,整个晚上就哗哗的一直浇个不停。

我这才感觉到父亲扎的帐篷,非常结实,让我舒舒服服的睡了一个晚上。这要感谢父亲有先见之明,也要感谢小院内的榆树和枣树呢。榆树高大,招风,被吹断了许多树枝,枣树矮些,还拦住了大的断枝。所以,也应该说我们是在枣树的保护下,才平静安详的睡了一个晚上。因枣树即能缓冲狂风又能挡住断枝,一时间,竟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一天,我就做了一件事情,铲了附近的淤泥,把裸露的树根埋好,防止枣树伤风死掉。

记起这棵默默保护过我们度过风雨之夜的枣树,便感觉凡事都有其注定的机缘。在今生的世界里,枣树用自己的生命为我及我们承担过一副重担。而少不更事的我,还不止一次的伤害过它,虽不经意也不应该。那时小,与伙伴玩跳绳,便让枣树当一个站客。把绳子绕过树干,因不易固定,绳子一会儿滑到地面。聪明的我,便找来一个铁钉,钉在树干上挡住下滑的绳子。因第一次钉的位置太矮,我还费了些力气,拔下重新钉过。玩过之后就忘却了此事。所以在枣树离地面约半米的地方,就留下了一个钉子。母亲干活时,被钉子挂坏了麻袋,便着急的说:谁闲的没事,往树上钉钉子,不知道会留下疤痕么?当时我吓得都没敢说话。原来树干上是不能钉东西的。

还有一次,为确认所用的斧头是否锋利,我用力砍向枣树的根部,再次要砍时被母亲制止。母亲说:你这样砍,枣树会死掉,树最怕伤根。原来如此。我认为砍几下没事,不久便自然愈合。多亏当时年少,力气不大,只是轻微的砍破了树皮。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后悔所致。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就是那棵枣树,而枣树却幻化成一位少年,正用斧头砍向我的底部。一时惊醒,再也没有睡着。隐约间真的感觉到了丝丝的疼痛呢。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安慰枣树,还轻轻安抚着受伤之处,瞬间觉得我的疼感也轻浅了许多。

这仅是一场梦境,本无其他之意,不久便也忘记。之后多年,枣树已不再存在,我回家后只要站在枣树曾经生长过的地方,眼前自然的就浮现出小时候的一番番场景:有艰难攀爬上西房的身影,有围绕在树下捡拾枣儿的画面,有雨夜度过地震的那段时间,更有我与枣树彼此幻化的梦境,仿佛又能感受到被砍时的一丝丝疼痛呢。生命如此,不知是因了怀念之情还是宿命因缘,或是冥冥之中的心灵融合,让我与枣树有过这样一个幻化成彼此的虚妄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