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推车的故事

从此以后,小土车就与我们有了一样的待遇,一直住在西房里。

再之后,生产队分些玉米、胡萝卜及黄豆之类的粮食,量少时,母亲一趟就行。若多了,母亲就分批装袋,一起推着我一趟一趟的往家里运。剩下的让姐姐与哥哥在院场里看着。不着急也不忙慌。母亲说:有了这辆小土车,我心里可宽松了,分再多的东西也不愁了。还说:那时你们都小,你不知道,我一趟趟的往家里背,每次背的又少,背好几趟不说,还得把你们叁全放在院场里,我那个不放心啊,一步也不敢慢了,不敢歇着,生怕有个闪失。院场里来来回回的人多,也不定谁就会踩到或磕着你们呢。这会儿好了,我心里可是宽敞,可是有空,也踏实了。这个时期,我父亲在外地教学,一周或二周才能回来一次。家里的事情一点也帮不上。所以,这辆小土车就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

为此,母亲还立下规矩,只准推粮食,顶多再推些玉米秸、地瓜秧或棉花柴之类的柴禾,做饭用。绝对不能推土、泥及垃圾等。每次用过之后,也是清扫一遍,放在屋里。如果有人来借用,母亲都会笑嘻嘻的问:推什么啊?可不能推土或垃圾呢。知道了推送的物件后才肯借。所以,乡里乡村的人们都知道,我家的小土车金贵,娇气呢。

关于小土车的构造,长大后我认真的观察过。先用四根方木条横竖交叉做成井字,两个井字并列,中间安置上小车轮。在两个井字的上面再用木条支成起一个平整的面,面的中间延伸出两根长木棍当把手,后安上两根木棍当腿。两根腿与车轮的触地点正好组成支撑面,便成了一辆平稳的小土车。构造极其简易,做工也不复杂,但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能够准备好合适的木棍与木板已属不易,再买到小车轮更加困难,或者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得起呢。这便是小土车不能普及的重要原因了。所以,在当时的条件下,若家里有辆小土车,不仅是富有的象征,也是奢侈的表现,更是值得骄傲与炫耀的事情,幸福感立即爆棚。当年我舅舅担心着一个轮子不好使,一次性买到了两个,也证明了舅舅的诚意与爱心。我后来听说,光这两个小车轮的费用,舅舅得运输一个月的物资才能挣够,我更是感激舅舅的这份亲情了。

以后的日子,我、小土车与母亲就形影不离。母亲出门就把我放在小土车上推着,不再让姐姐照看。原因是,有一次我一直哭,姐姐提着我的双脚,头朝下悬在井窨口上,吓唬我,被下地回家的母亲看到。可巧不久后就有了这辆小土车,母亲就时时刻刻的把我带在身边了。

母亲说,每次推着我下地后,就把我与小土车放在田间地头,好及时照看到,或者我哭闹时,能第一时间抱起来哄。母亲说,那时你可乖,可听话,放在小车边,随便放些纸片,就自己玩,有时还跟小土车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这是把小土车当成玩伴了。我当然没有了丝毫的印象。只是没有想到,我还有把小土车当成玩伴的时候。是啊,不论何时何地,有了玩伴总归是件欢喜的事情。能够给自己找到可以开心的营生,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呢。

有一年春天,天气暖了,大地绿了,杨树发了芽,柳枝吐了絮。黄昏时分,母亲推着我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在一棵柳树旁停下。母亲轻巧的折断一根枝条。柳皮已泛起绿意,绿盈盈甚是清新。母亲轻轻捏动,柳皮与骨枝分离,然后抽出骨枝,剪齐柳皮。又轻轻的捏扁头部,在嘴里咂吧几下,试吹几次,一根清脆悦耳的柳笛就诞生了。之后又做了一个。我与母亲各自吹着柳哨。母亲吹出的声音浑厚、低沉;我吹出的清脆、尖细。两声音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传遍了田野,传到了小巷。仿佛我们把所有的欢乐,都集中在响亮的柳笛声中,传向了远方呢。

春暖花开,绿色正浓,在村外的小路上,我与母亲吹响柳笛的画面,就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倍感温暖。柳笛吹响了我们欢畅的心情,吹开了遍地的绿装,吹亮了前行的方向。万物生长,一路芬芳。

而对于小土车的爱护,母亲也表现的淋漓尽致。有一次父亲磨面回来,把小土车随手放在院内。母亲在屋里干活时,突然发现没了小土车,便大声喊着父亲问:你回来了,怎么没把小土车推回来,你放哪里了?父亲说:这不么,在院里呢,一会儿还用。母亲生气的说:还用,还用,还用时不会再推出来啊?又不费劲。母亲看到了小土车才放心,便推到屋里,还念道着说:推屋里又不累,你真不是个样。这是母亲批评父亲的口头禅。父亲便笑,说:你看看你,不就晚了一会儿往屋里推么,还挨了批,小土车比我都重要啊。母亲白父亲一眼,说:当然比你重要了,这是我推着小儿子随时就可以出门的宝贝,你在家呆不了三天二早上,还敢跟我的小土车比重要?母亲还说:这辆小土车,推开了我眼前的一片光景呢。这也说明了,小土车在母亲的心中确实很重要。

那时的农村,每逢麦收之后,田间都会遗留下许多的麦穗。当时生产队有明确规定,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捡拾的。因为是粮食,是活着的根基,倒也没能制止了遍地捡拾的人们。为了不被抓到,人们往往是晚上,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前去刚收割的地里捡拾。这是公开的秘密。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倒也想去,因放心不下我,一次也没去。母亲说:现在能吃饱了,也不在乎吃多好了,不能不顾及俺小儿的安全呢。母亲说:你六岁那年,我看推着没问题了。人家都去捡,我也想去,就与你常婶商量着一起去了。

母亲说:一天的半夜,也没个表,不知道几点,你睡得正香,我拉起你来,穿上衣服就去了。开始你还迷迷糊糊的睡,到了地方就醒了。在米山根下,很远呢。母亲说:我们先观察好确实没有人看守,才放心的走入田间,趁着月光,一颗颗的捡拾,可不少,光麦穗就捡了一大布袋。你就在路边安静的呆着,不哭也中闹。唉,这会儿想想,也挺心酸的。穷苦的人家,再不出点力,还想过上好日子,哪能行啊?

母亲所讲的这些,我自然没有任何的印象。我问母亲:大晚上的,能看见么?母亲说:那时的月光可是明亮,能看到的。我这才有了些轻浅的印象,是有那么一轮皎洁的明月,一直照耀在我的心里。月亮高悬在天,月光晶莹明净。母亲用小土车推着我,我爬在上面用手抓着布袋。母亲还悄声的问我:这样得劲不?我说:得劲。母亲说:坚持一会儿就到家了。我们还不敢从大路上走,只能沿着后沟回家。这里遇到人的机率低。待下沟上沟时,母亲都是先把我抱着放在前面,再返回推下或推上小土车。上了后沟就是我家。这样才放心。

所以,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听到小车轮“吱呀、吱呀”的声响时,我都能想到那天的晚上,母亲轻手轻脚的动作,我们悄悄说话的声音,还有静谧时刻吹来的风,以及月光下周围黑洞洞、空荡荡的夜色。

母亲说:不久之后,我就把捡拾的麦子磨成了面。母亲说:吃面时我还特意的品尝了一下,嗯,确实不一样呢,有种特别甘甜爽口的意味。又说:这当然是错觉了,与生产队分配的麦子没有两样。我听明白了,因为是辛苦劳作后换回的额外收获,自然也就多了一份额外的甜蜜呢。

到了秋后,生产队刨完了地瓜,待家家户户的地瓜片晒干都收回,大家也会到田地里再翻挖一遍,挖出遗留下来的地瓜。我与母亲也做过这种事情。这得下午去了,晚上看不见。到达以后。母亲负责翻土,我负责捡拾。有时一个下午就能翻到一大筐。若发现有白皮红瓤的地瓜,母亲就找个水塘洗干净土,用手把皮剋下来,我们就吃。红瓤地瓜就是甜,也脆生。夕阳西下,大地苍茫,我与母亲一口一口吃着地瓜的面画,描绘出了一幅纯朴的田园风景图;而我们欢快的笑声,甜蜜了落日的余晖,也温暖了世间的清凉。

但是,这种安静的时候很少,大凡此时都会有生产队长前来驱赶。这种行为也是不允许的。这时候,田地里若有人远远的看到队长,高喊一声:快跑啊。大家就提起筐,抗着锨,撒腿就逃。母亲也急忙垮着筐,抗着铁锨,往小土车旁边跑。把我放在小土车上,我紧紧的抱着筐,然后拼命的逃,还得向人少的地方逃。队长一般都朝向人多的地方追赶。只要不被队长抓到,捡拾的地瓜就是自个的。

有一次,我们刚刚到家,还没喘口平息气呢,就听到街上有吵闹的声音,忙出门观看。是四叔快到家门口时,被队长抓到。二人各自抓着筐的一边不放,争了起来,地瓜撒了一地。气得四叔把手一松,举起铁锨朝队长打去。队长挨了几铁锨,落荒而逃。事后四叔也受到了惩罚。但我听到许多叔、伯们都暗自咒骂队长,说:都到家门口了,你还来抓,打的你轻,打死你才好呢。

现在思想,这不能单纯的认为是捡拾麦穗或翻捡地瓜了,这是在捡拾一顿或几顿上等的美食,是多一次享受美味的途径。至于逃跑的过程,这是一段心酸的经历,一段不堪的往事,特别是被队长追赶着逃命的狼狈状态,更是让人酸楚悲哀。倘若一不留神被抓,工具扣了不说,还得倒扣工分,到了分配粮食的时候,自然就少了许多。所以,这是一段正常时期的非正常经历,是一段深思也不能透彻的人生阅历。按照常规,队长是正义的行为,有制度的保护,应该支持才对,而实事偏偏背道而驰了。所以才有了这许多仇恨的咒语。至于对错,无须计较,也无法计较。时代如此,若错全错,对又怎样?毫无意义的判定,越是清楚越是痛心,就让它随了岁月悄然消失吧。是啊,应该的事情非常多,但最应该的事情是活下去。所以,百姓们只好用自己的方式与方法,去判断界定其行为的正确与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