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念着我家的那辆小推车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辆小推车是我家的寄托与依靠。母亲用它推着我,迎着朝阳下地,伴着落日归来。我们走过田间的路径,穿越小村的巷子,一路上欢声笑语。笑声充满了身后的一行行脚印。所以,小推车承载了我童年的许多欢乐,充实了我们素净又平淡的光阴。并让我真切的感受到,在今生今世里能与这样一件普通的物件相依相伴确实是一种幸福。
一直怀念呢,是因为少年时期的一个意愿,就是要把小推车带到我可以到达的任何地方,或带到某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里,让它也感知到炫丽多彩的世间与更加广阔的天地,或让更多的人们看到它、知道它的故事。是啊,让更多的人们知道,如此简单的一辆小推车,是怎样繁华了一个儿童的花季,灿烂过一个少年的时光,又是怎样推开了一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为意愿没有实现,所以我才念念不忘一直回想。而小推车的故事,也就成了一种忘不掉却又想不起的心事了。直到小推车早已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多年以后,我才想到,如若书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们读到、了解到这些,也算是小推车跟随着我,到达了我可以到达的地方,走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从而了却了意愿呢。
当初有过这个意愿时,我认为我可以到达的所有地方,也仅是从高庄的西边到高庄的东边,不会走离高庄多远。所谓的灯火辉煌,仅是一种想象,是偏远村庄的孩子对未来岁月的憧憬。那时的我们生活清贫,眼界狭窄,再广阔也不会超越了高庄的地界,再辉煌也就是晚上亮起的灯光。所谓的远方呢,仅仅是脑海里记住的一个词汇而已。
只是多年以来,奔波度日,偶尔想起这个意愿,也会轻轻的叹息一番,虽有遗憾,只能如此。因为伴随小推车一起想起的,还有另一种成分:即清贫与困苦,说挣扎与艰难也恰如其分。每每深思,便心生酸楚不能自持,只好作罢。当然,清贫与困苦是一个时代的沉重话题,是大华民族半个世纪的苦难历程,也确实给我或我们这一代留下心酸与哀叹的经历,自然就不愿再次提起了。而如今的时光,人间已容光焕发,世事也神采飞扬。我的心景自然明亮了许多,温暖了许多,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来对抗心痛,来缓解因此产生的悲哀与伤感。这才静下心思,娓娓诉说起小推车的故事。我曾经以为,因悲伤太过沉重,也许我永远不会再提及这段经历,可是又因了小推车给我们带来了欢乐与幸福,让我心存感激,却又不曾忘记它。也因此产生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意愿,带着小推车到达我可以到达的任何地方呢。
但现实的沧桑变化,时代的东海扬尘,如今的我却是满怀对过往的一种怀念,对曾经的一种追忆,还有那份深深的留恋,写下了我家这辆小推车的故事。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小推车叫小土车,这是当时的普遍叫法,或是一种亲切的昵称,祖辈们都这样称呼。它有一个小小的轮子,上面支承起一个平板,平板上伸出两个把手,推动把手便可以轻松的行走了。人们沿街串巷,通路过桥,甚是方便。确实省却了不少的体力。兴许开始是推土用,兴许是样式太过于“土”的不行,才叫作小土车。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其正规的名字该叫小推车,并非载物,也并非结构,只因是使用的形式。
为确定曾是这种称呼,前几天我还侧面的问过母亲,说:咱们家的那辆小推车,您还记得么?母亲想了想后回答:噢,你是说咱家的小土车啊,怎么不记得?开始时我可是爱惜,后来有了地排车,就把它放一边了。再后来用的次数少了,光放也放坏了。我才知道,小推车确实叫做小土车,小土车也确实一样留在了母亲的记忆里。
听母亲讲,我家的小土车与我同龄,是舅舅送的。在我出生有八九个月的时候,因许久没有吃到点有油星的食物,母亲便一手抱着我,一手领着哥哥,后面跟着姐姐,去了外婆家。进了家院后,舅舅正用沙纸打磨着一辆崭新的小土车。母亲说:当时我可是羡慕呢,心想着我要是有这么一辆多好啊。母亲对我说:当你看到这辆小土车时,就用力挣歪着要坐上去。你坐过你大伯家的小土车,坐上就不下来,我就把你放在上面坐了坐。母亲说:待咱们吃过饭要回来时,你舅舅也打磨好了。我顺嘴说了一句:唉,我要是有这么一辆该多好,去队上领点东西也放便,出个门推着小的也省力呢。母亲给我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水。
那时的农村是以生产大队为主的集体作业模式。麦收或秋后,会分一些粮食,就是一些小麦、玉米或大豆等食物;到了初冬,也分一些胡罗卜、煤炭等物品。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口或工分等情况,称量后一堆一堆的排放好。每次都是在生产队的院场里分配。院场是生产队开辟的一大块空地,专门亮晒、分发物品用。还有一间大的场屋,里面放置些农具。门外放着一个地镑。分配也由生产队的队长与会计坐阵称量。每堆物品的上面压着一个纸条,写着户主的名字。分配结束后,各家各户找到自己家的那一堆,装入麻袋带回即可。我队的院场在村大东边,我家在村最西边。惯通了整个高庄。所以,每次分配物品时,都是母亲背着麻袋回家,有时还得抱着我,很是费力。若借用邻居家的小土车来推,则很晚才能结束。母亲曾说:每到分东西时,我心里就犯愁。所以,母亲就很想拥有一辆自己的小土车。
母亲跟舅舅也是顺便一说,谁知舅舅笑了,说:姐,这一辆就是专门给你打的,你若领点粮食啊,就把孩子放车上一起推着走,省力。本想今天打磨好了把手,明天一早给你送去呢,正好你来了,就推走吧。姥姥也说:是的,说好是给你打的,已打了四天,就剩打磨把手了。舅舅还摸了摸把手,说:可以了,很滑溜,不划手了。母亲喜出望外,眼里闪着光芒,说:那个,我要是推走了,你怎么用啊?舅舅说:家里还有木头,也有个小车轮,我抽空再打一辆就行。母亲甚是高兴,前前后后的看了好几遍,还把我放在小土车上试着推了推。母亲开心的笑,说:可是好呢,可是如我的愿了。我家大嫂二嫂都有,分点粮食我都是等他们送完了,才能借来推一趟。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等了。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辆了,你看啊,高低正好,可如我的心意了。
舅舅说:小苦刚满月那阵子,我就想啊,送个什么物件好呢?一下就想到小土车,本打算打辆地排车的,根本买不着车轮。先打辆小土车用着吧,出门或下地也顺手。只是吧,小车轮也是近几天才买到,这个可不好淘换,我一下就买了两个,防备着若一个转轴不好使,再影响了你用。我按之前试试了,这个轮很灵巧。你推走吧,算是送给小家伙的礼物。舅舅还爱惜的捏了捏我的脸蛋。可我一直“吱吱呀呀”的挣歪着往小土车上坐,母亲就把我放上,推回了家。
舅舅本打算推着我、哥哥与姐姐,送我们回家。母亲没让。
我们到家的时候,在大门口遇到一位逃荒的妇女,脸上很脏,穿着破烂。衣服成条成溜,勉强遮体。她可怜惜惜的向母亲讨口吃的。母亲就把家里的熟地瓜拿出来给了她。她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吃。倒也没有忘记说声谢谢。之后又说:我有些累了,在你家的大门底下休息一会儿。母亲同意了。
母亲放下小土车后,便忙着洗了全家人的衣服。母亲的,姐姐的,哥哥的,还有父亲留在家里的褂子、裤子,虽不是新的,也能再穿一段时间。因洗的晚,没干,睡觉前母亲也没有收到屋内,就在院子里的杨条上晾着。
到了早上起来。母亲发现所有的衣服全没了,一件也没有了。大门敞开着。母亲说:肯定是逃荒的妇女拿走了,看她的衣服破破烂烂都遮不住身体了,也挺可怜。又说:拿走就拿走吧,还能再穿一段时间。母亲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并抻头朝街上望了望,心情沉重的说:本想着看看她还在么,好给她拿些地瓜吃呢。又叹口气说:唉,也是穷苦人,若张口讨要我也会给她几件。突然,母亲大声喊道:哎呀,我的小土车呢。待转身看到还竖在墙边时,才放了心,说:可吓死我了,别介再把小土车给咱推走了,你舅舅刚刚给咱打的,我还一次没用过呢。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平复了心情,说:真悬啊,你看大门开着,要是把小土车给推走了,可不苦死了。不行,不能放在院里了。
母亲巡视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存放小土车的安心之地,干脆就放在西屋里。母亲还说:就算不怕丢,下雨的时候再淋了,木头也会腐烂呢。那时候西屋里也没有什么大件,很空荡,有辆小土车倒显得很是满当了。母亲放好后,说:这样挺好,还能顺手放置些锅碗瓢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