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多年,我又一次回到小院,也仅是看一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饭屋的房顶已塌了半边,正是风箱上面的位置。剩下的另一半也塌陷着。已是断垣残壁之状。大灶台还有,小灶台也在,水缸已经破了。里面积存着许多木柴。还堆满了各种杂物,有锨、锄等农具,有小堆车、地排车,均竖在墙角,角落里还塞着一个喷雾器,就是给棉花喷撒农药的器具。所有物件的上面都蒙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看到如此荒凉,我的心中生起了淡淡的悲伤。
匆匆飘过一眼,感觉风箱还在。当我回家后,母亲却说,大上个月在街上遇到你七叔,他说家里的风箱坏了,弄得中午都没法做饭,正找人修呢,我说咱家正好还有个风箱,你七叔跟着试了试还能用,就拉走了。我惊讶道,是么,我怎么看着风箱还在呢?母亲说,你肯定看错了,已经拉走有月数了,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你七叔,他还说风箱可好使呢,坏的也不修了,省得再花钱。我听到风箱有了新的归宿,有了新的价值,能继续发挥作用,还挺高兴。同时,也为着失去了一件心仪的物件,有些失落呢。
我立即返回到已不是饭屋的饭屋,定眼细看,可不,风箱的位置已空空如也,上面放着几块木板,也蒙上了一层泥土,让我误以为风箱还在。此时,一种怅然若失之情立即袭来,心中还有些许的沉重。我再也不会见到风箱了,上次轻轻清理表面的尘土便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之后回家,我对母亲说:钣屋也破落不堪,没有再修整的价值了。母亲说:可不么,谁还再去哪里做饭啊,修整了也没用。我便知道失去的果真是失去了。
几年前我回家过年,与母亲偶然谈起风箱,母亲说,咱家的风箱,你七叔一直用着,有些年数了。母亲说:有次遇到你七叔,聊天时他还说,那个风箱的风力很足呢。我给你七叔说,好用就行。你七叔说,现在使用的次数也少了。也是啊,家家都通了煤气,谁还会再用风箱做饭?对了,你还记得那个风箱么?我点点头,当然记得了,那些年全指望着它了。母亲叹口气说,唉,可不是么,那些年可不全指望着它才能吃上口热饭么。咱家的风箱是枣木做的,耐用着呢。
如今风箱是否还在,不得而知。兴许它也随着日盈月缺苍老而去;兴许它还在某个角落静守天年,等待着下位有缘人将之拥有;兴许在某个时日,当我走到小院的附近时,又能听到风箱传出的熟悉声音呢,这便是邂逅一段美丽的往事了;也兴许之前不经意的离别,便成了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苦涩。而今,小院也早已改变了样子,因重修堂屋,连同小院一同修整砌筑了一番,把原来的土墙换成了砖墙。小院还在,只是换了新装。可我总感觉空间就是小了许多呢。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当我第一次环顾着已经翻新的小院时,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我站了很久、很久。
这次重新修整院落,把低矮的饭屋彻底拆了,此位置成了从堂屋到西房的一个边道。之后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安置风箱的角落,想着当年我用尽力气拉动风箱的情景。有时我真能听到风箱的响声呢,也能听到我轻浅的喘息声,还能看到我、狗与大公鸡团结一致与野猫作战的场面。是啊,这些都是此处的一季光景,一段路程,一份因缘,自然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风箱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小院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我也在这里守候过一段流年,我们守候的是相同的一段流年。在这段流年里,没有人世纷争,无须惆怅岁月,不用风华装饰,只有清新温暖。这段流年早已装订在我人生的书册中,镶嵌在我行走的画卷里,成了我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只是没有人知道,不论这个世界如何的沧海变幻,如何的桑田更叠,那个质朴的风箱,恬淡的小院,早已鲜活成我记忆中的禅景,响成了我感知苍生的福音,并一直留在我脑海的最深处。
风尘碌碌,飘雪茫茫,一切终会随着流年的消失而消失,包括记忆,包括眷恋。都说漂泊可以冲淡夜间的枫桥,冷漠一江幽暗的渔火,只是不知这是他乡的枫桥与过客的渔火。浓郁也好,凄凉也罢,但留在过客幽深处的也只有最温馨的记忆与印象,于我则是风箱与小院了。只有在梦里,我还能遥遥的看到那片小小的院落,想着那只方正的风箱。于是风箱的回音又自然的响彻在我的耳边,似天籁之音飘然而至,安抚着愁乡,慰藉着思念,让一个叫阿苦的老人,还记得清贫岁月里的一丝甘露,苍茫人世间的一剪美景,苦涩生活中的一缕清香。
匆匆而过,忙忙别离,我与风箱、小院的相交相伴,也从未想过与人们的相交相伴一样,一个转身便成了永远。相当年父母搬离小院时,只带了能用的东西,无用的一件没拿,风箱便是其中之一了。虽然烟火没断,但以木柴为伴的日子已经结束,风箱自然没有了用场。这就是宿命。时代总会淘汰不合时宜的物件,包括情感,包括留恋。心痛也是枉然。忽然想到《锦瑟》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啊,任何一种情感,只待成了追忆之后,才懂得了其存在的宝贵与曾经的情深,只是当时惘然无知。此言所示,与人与物皆是如此。有时我也安慰自己,再是思念也已没用,只会徙添悲伤,但那份情感就是挥之不去难以忘怀。所以便也不知,这一往情深是对是错了。
因此便也想着知道,多年之后风箱的最后归宿,好给这份情深画上一个句号。便想着去询问七叔。母亲劝我说:就是一个风箱,咱也闲置多年,若不用不定早就腐烂了,给你七叔不也有了更好的派场,还延长了它的寿命。这会儿呢,你权当它依然存在着就好啊,还能留个好的念想。若去问了,知晓了结局,也不定是另一种忧虑呢。母亲说的正确,我也就放弃了寻问的念头。
一切过了当真是过了,连同我们的岁月都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物件呢?想寻问呢,也仅是给自己一个明确的了断,知晓结局,从此放下。而母亲所说也对,怕是不能放下,又添新的感伤。
是啊,风箱在今生里朦胧了我许多的记忆,小院在红尘中抚慰过我诸多的哀伤。这一刻,风箱与小院似乎是我宿命中该有的因缘,恰好的熏染了我在尘世间的处世哲理。待我们彼此度过之后,才能了却今生的缘分,各自踏上注定的路程。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一同繁华过凄凉的繁华,喧闹过清冷的喧闹,不成想这场景却成了我人世间最值得的策马万里、自由飞翔。
什么是岁月?风箱传出的声响是,小院围成的土墙是,我在这里成长的身影也是。什么是生活?风箱吹出的炊烟是,小院笼罩的霞光是,我留在脑海里的画面也是。什么是成长?风箱平常的寂寞是,小院斑驳的墙皮是,我对流年的感悟也是。时光次第,四季更迭,我一次次的送走旧年迎来新岁,又一次次的把新岁过成旧年,而风箱、小院与我,一同慢慢变老。我们在这里欢笑,在这里嬉戏,在欢颜中静享云落云起。我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跳舞,在安然里度着人间花红。清欢有度,得失随缘,我们只能一同走过一场秋雨,度过此寸光阴,然后在无意的挥手之后,永不再见。这一切恰似春时发芽的草,秋风飘落的叶,该生长时生长,该落寞时落寞。我们都只是点缀着一个季节的风景,仅在这段流年中有缘相伴。风箱、小院与我,我们都是一颗会发芽的种子,随了花期而生,伴着阳光而长,一路歌唱,一生向阳,一同沐浴着自然的朝霞初开与随季的黄昏尽挽。
这里是我的根,是我成长的地方,是我详安的领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这里的光亮虽然微弱,却能够与日月比光明;这里的生活虽然清贫,也可以与财团比富有;这里的价值虽然卑微,仍可以与上流比高贵。这里一样有着正直的生命、高傲的魂魄与坚忍的品性。这是印刻在骨子里的人性。在之后的时光里,我仍会坚守着这份淡定、从容与刚毅,似墙边盛开过的月季花,不为装点风光无限,也不为美化四季如春,只为无愧于生命的灿烂与自然的芳香。
风箱、小院与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连结束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一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岁月匆匆,过客来往,彼此的擦肩都是为着了却今生的情缘,为着呈现最好的状态。这就是缘定,就是人生,一切似开过的花,盛开时拼命绽放,落莫时彻底消失。即使回想时留有缺憾,也是一种美好与慰藉的缺憾。我们终将与一切和解,与缘分妥协,与不足让步。所以,别离已不足为感伤了。
我只是记录着我人生的一份真实,平息下我心中的一份思念。如今回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此这般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没有撕心裂肺的伤痛与哭泣,仅存留平心静气的回忆与甜蜜。是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尘世中,没有归宿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没有长存便也是最好的长存。风箱、小院与我,恰似这里吹过的风、飘落的雨,相聚一场,草草别离,各自奔赴,只为寻找更好的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辜负今世的苍茫一行,对得住过客的屹立身影。是啊,我们曾在清晨中感知美妙,在安然里体会幸福,一任宽广的天空,在悲伤中升起又在悲伤里落下,如此彻底,却与悲伤无关。
至今,我的耳边仍然回响着那首关于我们仨者的歌谣呢:小院的风箱吹红了灶膛的火,炊烟在空中缭绕成一条苍茫绵延的河。墙角的月季摇出了绿叶又摇出了花朵,炫丽与色彩是阳光凝结的果。一个少年与狗鸡的嬉戏,喧闹就描绘了最浓烈的岁月。欢声笑语,醉了人间的红尘,醉了尘世的坎坷,醉了夏天的云彩,也醉了冬天的飘雪。少年的远行就成了彼此的客,飘落在心底形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节。随风的月季摇动了希望又摇动着失落,日光与月光在小院轮回的过。鞭炮的声是期盼相聚的召唤,风箱的响是游子一路的长歌。一抹斜阳,冰冷了滔滔的雾河,冰冷了别离的错落,冰冷了四季的美景,也冰冷了思念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