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带的地瓜又叫红薯,质地坚硬,口味干涩,部分被切成片晒成地瓜干。切地瓜是件辛苦的劳动。待生产队分完地瓜之后,各家各户便忙碌开了。我姐、我哥就沿地瓜堆的周围,用地瓜秧围成一个大圈。地瓜秧死沉,根本拉不动,要拉扯好久才能成圈。然后就是切地瓜。开始时我帮着把切好的地瓜片撒开,再一片一片的摆均匀,这样容易晒干。可不一会儿我困得不行,趴在地瓜秧上就睡。母亲还给我盖些衣服。切地瓜是深秋的时节,到了晚上很冷,每每都要准备些棉衣。待切完摆好地瓜片了,姐姐就叫醒我,我则迷迷湖湖的走回家。如果能赶上父亲在家,我就特别高兴,能早些时间切完不说,如果我困的不行,父亲还会抱着我回家。有次在路上,我睁眼看看父亲抱着呢,笑笑,很安心,然后再睡。后来父亲对我说:那时看到你的笑脸,还感到特别欣慰呢。
以地瓜或地瓜干为主食的日子,我们家维持了许多年。把地瓜清洗干净,切成段或块,下水直接放入锅里煮熟,之后再加入调制好的玉米面,做成稀饭吃。早上是这样,中午是这样,晚上也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后天还是这样。天天有好的地瓜吃,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日月了。吃地瓜干呢,则是先磨成面,后摊成煎饼。煎饼的优势是储存时间长,易于携带,随饿随吃。每天除了吃地瓜稀饭,就是吃地瓜煎饼。前年是这样,今年是这样,明年还是这样;你家是这样,我家是这样,他家也是这样。以至于现在我每次吃到地瓜,都感到胃里酸涨,就是那个时期吃地瓜太多造成了损伤。只因为地瓜予我有养育之恩,所以并不妨碍这是我岁月里的一份美好记忆呢。
除了吃地瓜,还有其他少量的食物,比如花生,我们偶尔也能吃上,不论是熟是生,都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若家里有几斤花生,可是给全家带来了满满的甜蜜,会因此骄傲许久。炒花生是种技术活,母亲一般是带着壳炒,即把花生与河沙一起放在锅内,大火炒,待香飘四溢炒熟为止。当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母亲分配每人一小把,我们就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吃,好让幸福之感延长些,让骄傲之状长久些。其实,这种美食父亲在学校里也能买到,也仅是逢年过节买点回来。这是我盼着父亲回家的一个理由。关于父亲,曾有一个时期,我都不知这人是干什么的,间隔很久才回家一次,还带点好吃的。记得最真切的是,一次我与哥哥在街上玩,看到父亲回来,哥哥迎上前去,我则站着不动。哥哥对我说,这是咱大大,叫大大。我木然的站着没有理会。那时还小,不知道父亲原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并供养着我们长大成人呢。
姊妹三人在清贫中度日,彼此关怀互相照顾,让清苦时期的我们倍感温馨。每次出门玩耍,三人都是大手牵着小手一同走出,玩上一会儿又一同回家。这期间最操心的当属姐姐,要时时关注着不让哥哥与人打架,还防备着我被磕伤。哥哥属于调皮的类型,不太听话,每次出门,母亲都会高声的大喊道:不要打架。哥哥也是痛痛快快的答应:知道了。可仍会与小朋友打架。那时打架也就是你踢我一脚,我掏你一拳,无伤大雅。但小孩子娇气,一脚一拳便哭个没完。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有人在大街上高喊:小苦他娘,快管管你家老大吧。便是哥哥又与小朋友们打了起来,并把人打哭了。要是哥哥被打,姐姐肯定不依不绕,接着去找人家的爹妈算帐,这事都不用母亲出面。可打过闹过之后,不久又成了好朋友,又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聊个没完。想想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还真是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每每提起,便有讲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趣事。
我五岁那年的初秋,有一天晚上母亲在外婆家居住,家里就剩下姐姐、哥哥与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没有了依靠,也感到平时温暖的堂屋倒处透风撒气的有些冷清。吃过晚饭,姐姐便不让我们外出了,三人坐在一盏小煤油灯下写了一会儿作业。那时我没上学,姐姐也给我辅上纸张,放上一支铅笔,教我学着写字。到睡觉了,姐姐又检查过门窗关好才放心。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我们至今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此事之前没有发生,之后再也没有发生,就发生在母亲不在家的那天晚上。让本来就有些胆怯的三姐弟更是心有余悸。所以,我有时就想,这冥冥之中的事情,该是今生对这三个小生命之亲情的一次考验吧。
睡到半夜,我被姐姐悄悄拍醒,就听到门口有尖锐的响声,“吱吱”叫个不停,很刺耳。朦胧中我看到姐姐与哥哥手里都拿着木棒之类的物件,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听了一会儿,又睡着了。不一会儿,床头边也响起一样的声音。我就不敢再睡了,生怕有东西爬到床上来咬人。我们挪到床的另一边。姐姐与哥哥就在我的一左一右坐着不动。哥哥试着查找何种原因呢,被姐姐坚决阻止,防止出现意外。所以,两处“吱吱”的尖锐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一直叫到天明。
等太阳升起来,屋内大白天亮了,姐姐才壮着胆子,把门口存放的物件挑开,发现是只幼年的蝙蝠,不知怎的掉了下来。床头这边也是。我还大着胆子去看,黑乎乎的甚是瘆人。姐姐与哥哥用木棍挑着,把它们放在院子里。之后听说,蝙蝠会咬人,会传染多种病毒,不能触碰。想想都后怕。那天晚上,我倒没有担心,有姐姐与哥哥护着呢,但那种尖锐的“吱吱”声,影响到我睡觉。
后来姐姐说,那一夜她非常害怕,晚上又不敢开门,怕有更大的动物在旁边突然跳出咬人。天亮后紧张的手都痛,是紧握木棍造成。在这之后,母亲也不再轻易的在外婆家居住了。多年之后,我们又提及了此事,都说:竟然被两只小小的蝙蝠,吓得三个大活人一晚上都不敢睡觉?我们还哈哈大笑,笑彼此的胆子甚小。姐姐自嘲的说:那时小,胆子可不也小,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早知道是蝙蝠,两下就打死了,还让它吓的一晚上不敢动?姐姐说的有道理。所以,这虽然是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却给我留下了特别温馨的感觉,有了姐姐或哥哥的照顾,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所以,这自然是尘封在我岁月里的美好了。
与姐姐哥哥成为一家人是我的幸运,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照顾了我许多。因为我小,所有的好事都以我为先,所有的活计先是姐姐干,后再叫上哥哥干,我只要站着不调皮就好。如果影响了他们干活,有人大声说道:还不快点闪开,没眼力劲的。我便哭,大声哭,母亲保准教训他们。他们干了活还得挨批。我则在慰藉中停止哭声。如果听到我高兴的哈哈大笑时,母亲便说:这就对了,要照看好弟弟,他小呢。当我不高兴大哭时,母亲总会在忙碌中及时的抽出身来,不管对错,先把他们批评一番,说没有把我照顾好。如果我表演的真实,母亲还会打他们。打他们当然不是我的初衷,警告他们让着我或陪着我玩才是我的本意。
我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会做些力所能力的事情表现我的热情。比如,寒冬腊月,当姐姐或哥哥在外面回到堂屋,我会主动的跑到柴房抱些柴禾来,并升火燃取温。那时的冬天也不知为啥,特冷,而取暧只能靠点燃木柴。就算烟雾弥漫、呛得难受,母亲也不让开门,否是热气也跟着跑了。还有一次,我同时受到姐姐与哥哥的称赞,缘由是与外婆的沟通。用沟通当然是文明用词,实际是与外婆的争吵,是压着火气的争辩。外婆有一个时期住在我们家。那时我大约七岁。
有一天中午,姐姐与哥哥看书,我在玩。只有母亲进进出出的一人劳作。一会儿打扫院落,一会儿又收拾锅台,一会儿清洗地瓜,一会儿取柴生火。外婆看到母亲劳累的身影,便数落我们说:一个个的也不知道帮着你娘干点活,你娘下地回家,还得忙着做饭。因没有理会她,外婆又说,都这么大了,一点也不知道心痛自己的母亲,我看着都心痛呢。我们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仍没人去帮着母亲干活。外婆有些生气,声音也大了,说:我与你们这般大时,早就知道忙里忙外的帮着家里干活了,好让母亲休息一会儿,自己的娘都不知道疼惜还知道什么?这说法让姐姐与哥哥都有点上火,想着反驳几句,却不知如何去说。
我却张口说道:外婆,您不让母亲干活,与母亲不让我们干活,是同样的道理。您心痛母亲,与母亲心痛我们,用心是一样的,您就不要再说了。此话一出,彼有道理。外婆随即住口,想了一会儿才说:噢,你说的也对呢,我不说了。而姐姐与哥哥也认同此理,在一边帮腔:我们知道您心痛母亲,但母亲也心痛我们不是,这本是一种爱的传递呢。母亲听后也很欣慰。之后,姐姐说我:能抓住主要矛盾,也善于强词夺理,但有狡辩之嫌疑。姐姐还讲给父亲听,说: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事理,这个小点点的脑瓜还挺聪明。那次我不单给自己解了围,也替姐姐哥哥找准了理由,受到了他们的赞许。从此之后,外婆再也没有催促着我们干活。这话也成为哥哥灵活应用的理由,逃避了许多劳动。而姐姐则是不然,稍后便把部分精力用在日常的劳作上。
姐姐帮着母亲做家务,拆洗衣物,亮晒被褥,挑水喂猪,出圈运土,春耕秋收等。闲暇时日,也学些针线活,可缝制衣服的手艺,远没有达到母亲的要求。按母亲的话说,我姐做针线活怎么也不是那个样,手一点不灵巧,衣服的线角也粗糙。母亲就说:哎哟,女儿怎么这么不中用啊,被褥不会做,衣服也不会缝,待两年可怎么办啊?姐姐就说:那有学不会的,没逼到份上呢。这话也算正确。我却为姐姐辩护:笨有笨的福分,拙有拙的安然。母亲想了想说:也对,各人有各富,青蛙住泥屋。可是啊,还有一种说法呢,技不压身,多一门手艺,就多一条存活的路,不至于用着时受难。母亲仍在为姐姐的未来担忧。
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时,姐姐已初中毕业在家务农。因时间仓促,姐姐第一年没有参加高考,第二年经过努力拼搏,成功考入县卫生学校,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毕业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自此我们家的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至少可以每天都吃到梦寐以求的白面馒头了。再之后社会迅速发展,行业突飞猛进,穿衣戴帽根本就不用手工缝制,姐姐也不用再学做针线活了。母亲这才释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