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几个月或半年没吃点油星,想改善火食了,母亲就说:去吧,去你二大娘家掐点薄荷来。我就去,说道:二大娘,俺娘说让我掐点薄荷叶。二大娘说:行,拣大点的掐,小的再长长后吃。薄荷是二大娘在她家的墙角边种的,生长旺盛。那时二大娘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家好,她家的薄荷叶基本上都让我给掐了。
拿回家后,母亲清洗干净,放入和好的面糊内,搅拌均匀,在烧热的锅内放点油,把面糊放置锅内一煎,待两面泛黄时取出,然后一家人分着吃。吃在嘴里香酥爽口,味道都难于形容。很香,能直接香到你的灵魂深处,会让你的血脉喷张后又收回并紧紧捆住你的魂魄,让你欲罢不能,急切的还想再吃,并一次吃个够才算过瘾。
当然,我每次掐的并不多,只是借个清爽的味道而已。油煎薄荷叶是我至今享受到的最佳美食。那香啊,彼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之感。它触及了我的灵魂末梢,牵动了我的味蕾根基,成为成功引发我神经颤动的法码,并一直隐藏在我潜意识的最深处。以至于在我有了条件以后,也在家中种植了一片薄荷,并精心浇灌细致护理,待生长茂盛专门采取叶子食用。虽然之后我也吃过许多的山珍海味,但其意味悠长之感都不如薄荷叶给我留下了的记忆深刻,因为这确实是我最初吃到的美味佳肴。
那个时期,姐姐与哥哥也在上学,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粗粮如地瓜、玉米、高梁之类可以多分配些。而细粮如小麦、黄豆、花生等以工分来分配,我们家分到的就很少。曾有一年,全家四口人只分得一百斤小麦。小半麻袋,被母亲视为珍品,平常从不舍得吃,一定要等到都回家或过年、过节时,才到队里磨上几斤白面,喝顿面条或包次水萝卜水饺。这时,我们家才是过上了天堂般神仙过的日子,我会回味好几天,并计算起下一次再能吃到的日子呢。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用仅剩下的斤数面赶起了面条,还把埋了一冬天的一个水萝卜炒了,本是打算都回家时一起吃的。那天正巧大娘在我家聊天,我还纳闷的想,是不是要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问母亲:今天怎么吃这么好?母亲铿锵有力的回答,说:白面有的是,想啥时吃、不就啥时吃么。母亲仍与大娘说笑其他:我说嫂子啊,这白面常吃也就这样,不瞒你说,萝卜馅水饺我都吃的不愿吃了。大娘回答:可不么,我也是这样呢。我在想,我们何时吃够水饺了?我们家完全没有达到这种生活水平,可我相信大娘说的才是实话,但我没有再问。
母亲那天并没有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们是对门,十来步远的距离。大娘走时,母亲还亲切的说道:走了,嫂子,你看今天光忙着吃了,也没给你泡茶,改天过来喝茶。大娘应着就出门了。我知道我们家根本就没有茶,茶在当时是一种富裕的象征、层次的标志,我们家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级别。吃饭时我也一直看着母亲,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母亲目光坚定神态淡定,比平常多了几份庄重之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之后几天,父亲回来,我才听母亲说明了原委。母亲说:前两天大嫂推磨回来,磨了一大袋白面,可她却把粘在袋子上的面粉扫了一下,又把撒在地上的收拾了一下,有一小把,送来给我,说,小苦他娘,你们做顿面条吃吧,你看看孩子年头到年尾的也吃不上一次白面。母亲说;就一小把面,还有土渣,明显是从地上扫起来的,根本不够孩子一人吃,还说我们做顿面条吃吧。让我拒绝了,她这是看不起人。
母亲认为这是耻辱,很生气,说:我们是穷,可也没穷到吃你们的垃圾吧,我们穷是我们的事,又没讨扰到你,你也不用这样对待我们。所以我看看缸底还有点白面,就给孩子吃了,我一想还有个水萝卜呢,也炒着吃了,本打算都回来时一起吃呢。父亲说:做的对,就应该这样。母亲说;人啊,穷不怕,怕的是没有骨气,没有志气。穷,又不是我们不下地干活,也不是我们好吃赖做,是劳动后就达到了这个样子,是普遍的情况,大家都这样。再说我们不缺胳膊不缺腿,辛勤劳动总不会一辈子都这样穷吧?瞧不起谁啊。这是母亲生气时说的话。父亲虽然没有回答,但神情一样沉重、表情一样严肃。此时我明白了人穷志坚的说法。
恰巧几天后,我放学回家,大娘在门口遇到我,一定要给我两个大白馒头,说是刚蒸好,还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呢。我面带微笑,谢过大娘的好意,说我们家还有许多呢。我坚持不要。在拉扯的过程中,大白馒头掉在地上,我还心痛了片刻。但我依然推辞礼貌离开。回家后告知母亲。母亲微笑着对我说:你做的对,大丈夫岂能为三斗米折腰。我们一定要努力干活,改变这种情况。我点点头。以后我遇到大娘一样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多年之后,我们谈到大娘时说起了这事。母亲说:那时你大娘家的日子好过,家里干活的人多,工分也多,分到的细粮就多,你大爷又是外地的干部,工资高,白面一袋一袋的往家送,都是有人用车送,所以那个时候你大娘家就整天吃白面。可是啊,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这无法攀比,若因此看低别人就不好了。最后母亲还说了一句:记住啊,人穷志不能短,这是做人的道理,是我们的我们拿着,不是我们的丝毫不能接,明白了?我点点头。是啊,生活的贫与富是一种存在状态,而思想的贫与富是一种灵魂考究。如何看待或面对,则与人的品性有关联了。
清贫的日子回想起来便有说不尽的话题,家里条件有限,吃已紧紧巴巴,穿更无法提及。过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或同一件衣服姊妹之间你穿过了我再穿,只有穿破才肯罢休。我就穿过我姐穿小了的衣服。有一年春节前期,因伯母家的二位姐姐都穿上了二姑送来的新衣,带上鲜红艳丽的围巾。母亲一咬牙,也给我姐买了一件新衣,白底红花很漂亮。姐姐很是高兴,只肯过年时才穿,平常可是舍不得穿上。两年以后小了,穿不下了。若抛掉可惜,我正好穿下。但有花朵。母亲便取些深染料上色。我穿时原来的花朵仍隐约可见,还被同学指指点点。但我并没介意,因为我可有合体的衣服穿了。
还有一次,伯母家的二位姐姐又穿上了二姑送来的解放牌运动鞋。春后正好穿着。姐姐也想要一双,便与母亲提出。母亲根本不可能满足姐姐的要求,但家中还有几斤地瓜富裕,母亲说:你去集市卖掉吧,卖了就可以买双新鞋。姐姐听说二十里外的五里厚煤矿价格要高些后。我便与姐姐一同前往。那天的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姐姐推着小推车,我在前面拉着。我们一大早出发,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地点。果真价格稍高。不到一小时便已卖光。得到的钱刚好够买一双运动鞋。中午时间,我们走到了一家小餐馆,也仅是讨了碗水喝,没舍得吃饭。回家后姐姐把钱全部给了母亲。母亲这才狠了狠心,给姐姐买了那双运动鞋。我之所以记得这事,是因为那天餐馆的大白馒头实在诱人,飘过一眼便刻在脑海深处,以至于现在提及此事,那个大白馒头的画面仍在闪现着,成了我如何也忘不掉的记忆。
是啊,清穷不是我们怕苦不劳动,也不是我们偷懒不努力,是那个时代的物质条件满足不了人们的正常需求。整个社会都在上坡的过程中,要想富裕到何种程度也是异想天开,顶多就是平时多或少吃些白面的差别。而一家五口,全值着父亲可数的工资与母亲了了的工分,远远满足不了日常的开销与维护。我姐我哥上学要花钱,礼尚往来要花钱,穿衣戴帽也要花钱,所以就不能再奢想生活水平有多好了。那时候家里没有一分钱是常有的事,此时若遇到了花项,母亲只好到外婆家借上几元来维持周转。这是当时无法改变的实事,也是社会的一种现状,我认为这就是生活。
所以,农村百姓的日子,各家吃食的差异,水平有些不同也是正常,条件稍好,除了地瓜或地瓜面的煎饼外,会吃些玉米面的饼子或煎饼,偶尔吃到黄豆或花生,这已是上等的生活水准了。煎饼基本上就是主食。滩煎饼是家家必做的活计。把地瓜面和好,在热鏊子上一滩,然后滚动,粘下薄薄的一层,干的很快,揭下来,叠成长方形,可随时食用。如果地瓜面内加上些玉米面,便感觉有些奢侈,若加上些豆面,更是上等的生活水平呢。再配上葱卷起来,就更好吃了。有名的煎饼卷大葱就是这个时期的创举。
而吃玉米面饼子呢,就是把玉米面用热水调合好,贴在锅边上,做饭时一同蒸熟。如果玉米饼再配上蒜、添此醋吃,那可是理想的生活水平了。有一次我去上学,看到邻家爷爷坐在门口吃玉米面饼子与蒜泥,羡慕的我好久都没忘记给母亲要着吃。玉米面已是奢侈,蒜与醋更是没有,清贫如我们根本就吃不到了。所以,我就一直念念不忘了许多年。待有了条件以后,我自然做了一次玉米面饼子,把蒜捣成泥,然后加上醋,是老陈醋。可是,不管我如何装出吃的津津有味,也没能吃出那种香甜与期盼。虽然努力且强制自己实现了愿望,但那种美好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