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争

之后许多年,我都不再与那个老太婆说话,看到她转头就走,还盼望着让一阵大风把她吹走,吹的越远越好,让她惹事生非。不过母亲象没事一样,见面照样是二婶长、二婶短的叫着,甚是亲切。

当初我还真没有想过这小片地基的作用能有多么大,现在看来作用还真不小,前几年哥哥修整家院时,就是沿着石墙砌筑了院墙,才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若没有这一脚大小的地基,家院便不成样子。此时,我才明白了当时父亲的争夺确实正确,也属正当。院落建成的那天,我与哥哥站在院内,提及了那次战争,还感慨的说道:世道有公苍天有眼,否则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并说起了那个看似慈祥的老太太,却是心计彼深。

不过,此时二奶奶已去世多年,几位叔叔也搬离了这里,他们家的院落已经荒芜,没有了当年的繁华印迹。一扇破旧的大门,一堵斑驳的土墙,把一切的陈年旧事都封锁在过往的风尘中了,也包括二奶奶的心计。世事变迁风云变换,心境也隔了万千风水,一切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这时再想,那次地基之战,对于二奶奶家兴许没有了记忆,倒是给我与哥哥留下了许多亲情的感慨与回忆,并成了一种力量的凝聚与亲情的慰藉。我们还感叹了一会儿,说:事事无常,流年无痕,只有遵循天道,尘世方可平安。

父亲的这次战争,从小里讲是保护了家院的完整,往大里说,是维护了做人的尊严。是啊,何朝何代也少有如此不讲事理之事,可偏偏就让我们遇到了。所以,每次回想起那些过往的沉年旧事,我脑海里闪现的便是父亲与近邻的战争。那时也真是难为了父亲,一人独挑大梁,如若因了一时的动摇或认为无所谓,局面绝非现在这样的完美。所以,我还是感觉父亲的战争,确实保护了这个家,为他的后辈们解决了许多实际的难题。那么,就让我以父亲的战争为题,向后辈们再说说他们的祖辈是如何为了生存发生的其他战争。

父亲的第二次战争是为了我姐与我哥参加高考与生产队的争战。那年我已升入初中,所以记忆深刻。场景是,父亲手握木棍站在门口,姐姐与哥哥紧跟其后,我与母亲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而战争的主要对象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其次是生产队的队长及女会计等人。起因是我姐与我哥因为参加明年的高考在家复习,不能再跟随着下地干活。对抗的双方,一方是以一家之力抗战生产大队的首领们。战争的场地在我家院内。阵营的对垒可以说悬殊很大。

国家恢复高考时,我姐与我哥都已初中毕业,并随生产队参加农村基本建设,以挣得工分好分得粮食。那时农村属于集体生产制,每人都要下地参加劳动,获得工分。不去不得工分,不请假还要倒扣工分。没工分就分不到粮食。这是制度倒也人之常情。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父母便让我姐与我哥在家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应考。

母亲去找队长请假,理由是两个孩子去外婆家了,队长也明情,但副队长不同意,天天堵在我家的门口大声喊道:都得下地干活,不干活让谁养活你啊?都在家呢,干啥大家也知道。母亲就生气,但没有理会,还说:让他喊吧,喊一会儿等下了地就没事了,你们学你们的,静下心思就行。谁知副队长一连几天,天天站在我家门口朝院里大喊,就差没到屋里拉我姐与我哥下地了。

有一天父亲正好在家。而副队长不知情,真壮着胆子直接到家里来找人了。父亲放下书本,拿起木棒,追了出去,朝着副队长就打。副队长年轻,伸手争夺木棒,看到我姐我哥也出来,叫喊着拔腿就跑,到了大门口,生产队的其他人员已赶了过来。于是,发生了两对人马不对等的大对阵,一时间乱做一团。家家户户听得动静都跑出来观看。哥哥的火气已压抑了很久,早想开打了。所以,哥哥、父亲与队长、副队长对阵,姐姐与女会计对阵。他们力量虽然强大,无奈两手空空,不敌发疯一般的棍棒挥舞,一时败下阵来,我们反而占了上风。

其实,父亲也只是不想让副队长再堵在家门口大喊,喊声让人心烦。谁成想没有心计的副队长中了女会计的计谋,闯入家来,父亲便不再忍耐。战争立即打响。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队长等人撤离我家。因属上门侵犯,与理不通,虽然挨了几棍,也没有再生事端。自此以后副队长再也没到我家的门口叫喊,但结果也按照队里的规定照办。不下地干活就倒扣工分,以至于那年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人参加集体劳动,所剩工分全年仅分得一百斤小麦的结局。即使这样,母亲也很高兴,说:总归是挣的工分没有倒扣完,不用补贴给生产队了。

那年高考,我姐与我哥不负重望,双双中榜,考取了理想的学校。不久离开了高庄。待多年之后,母亲提及父亲的此次战争,心情甚是安慰,说:值了,现在多少个一百斤小麦也回来了,为着今后日子的幸福,就得拼命争取。那个副队长按辈份我喊他叔,他叫杨生,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但品性不坏。杨生叔四十岁那年因为喝酒过量,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去世,父母听说后还唏嘘不已,感慨年纪轻轻确实可惜。父亲说:杨生兄弟就是脾气不好,人很仗义,没有心计,闯到我家叫喊也是女会计的主意。母亲说:当时我下地干活,杨生兄弟都是帮助着不让我别落后太多。当年我们家翻盖西房拉土时,杨生兄弟也帮过不少忙呢。

我现在说起这些,并不是要分出是非对错,只是感到那场打闹一点意义也没有,还弄的两家人从此生分了许多。有一个时期,我与队长、女会计都不说话。并且还有种愤恨之感。有规定就按规定办,没规定可以坐下商量,完全没必要堵在人家大门口喊。把本该应有的和气,弄成了敌人一般。不知杨生叔地下有知,是否认同我的观点。

父亲的第三次战争是与近邻金爷家发生的。叫他金爷是辈份的原因,不是年龄有多大。金爷比我父亲还小五岁,他有二个哥哥,都是身强体状的壮实老力。原由是金爷在我家外面的一片空地上,盖起了猪圈,还没给父亲说明。父亲知道后当然不同意,要求必须拆掉。那片区域离金爷家近,离我家远。金爷不占理,又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拆掉猪圈,因心存愤恨,拆除时还故意砍断我家的两棵树。父亲前去理论,便让金爷与他的哥哥们围着打了一顿。那天只有我在家,跟着父亲跑出起去,亲眼看着几个人围攻父亲,我无能为力,只是哭。父亲回家就拿了木棒,让母亲硬硬的栏住。最终由村委会出面,金爷给父亲赔礼道歉,并陪付树钱。道歉父亲接受了,但树钱没有要。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多年以后,每逢春节过年,金爷都到我家让父亲书写张贴的对联。年年如此。金爷来了,父亲还好茶、好烟的招待着。我极力反对,父亲却笑而不语。之后,父亲若无其事的对我说:人啊,都是往前过的,都是往好里处的,那能因为一件事记恨半辈子,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必再为过去的事让自己烦心。再说了,写春联我是举手之劳,又不累人。父亲如此说,我也只好作罢,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所有这些也只是说明父亲胸怀宽广、境界高远而已。可我因为当时的无能为力受到屈辱感到痛苦,以至于许久以后我还想呢,如果当时我长大一些,肯定不会让父亲如此吃亏。

多年之后的一天,我休假回家,站在父亲曾被人打的地方,眼前便闪现出父亲与金爷兄弟撕打的场景,泪水不自觉的流。虽然已过多年,但每每想到,心情仍然沉重,说明此事对我影响彼深。如今再想,那些无奈的争战、打闹,除了让人泪流满面、悲伤痛苦之外,除了造成我幼小心灵对社会的恐惧之外,一点真实的意义也没有。现在父亲老了,金爷也老了,一次看着他们也站在当年争战的地方,两人还有说有笑聊得甚是开心,仿佛没有发生过战争一样。好在一切已经过去,没有造成遗憾,便是满足了。但看着两位老人在颤颤微微的笑,我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