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病情的状况,大家一直瞒着父亲,只是告知他说:因炎症时间太久,此处肌肉发生了粘连才出现疼感,再一味消炎已不起作用,加上年龄已高,需要缓慢恢复,才得以这般调理,否则根本就不用住院;您的身体状况一向很好,完全不必担心。虽然我们表述的情真意切且有理有据,但从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却是低迷与沉重,步履也不再矫健且有了明显的蹒跚之状,整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父亲根本不相信我们的说辞,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某些变化。
我还假装生气的用白眼看他,说:如果三月份不是单纯的只消炎,早些到医院检查,肌肉也不会粘连的如此厉害。我安慰父亲说:没事的,放宽心情,高兴一点。父亲真切的看着我回答:唉,我也想着高兴,就是高兴不起来呢?我说:你净自己给自己添加心理负担,这可不利于病情恢复。父亲才宽慰的笑,点点头,表示一定高高兴兴的配合治疗。
这一年父亲87岁,细致计算,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第一次因病住院,而父亲确实也没有什么不适需要住院治疗。即使本次住院,他自己的饮食起居也是自己完成,起床从不让人搀扶,解手也是自己管理,喉咙疼痛就慢慢咀嚼、小口吞咽。所表所现都让年轻人佩服感动。
初次治疗效果显著,痛感明显减轻,精神已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出院到家后,上街购物也一如平常。父亲很是高兴。这才相信了我们的所言是真。我曾提出不再上班在家陪同,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你能找个长期稳定的工作不容易,可是不能辞掉,我还不到要人陪护的时间,待以后需要你陪同了再说。看着父亲的身体情况及言语表现,我相信了父亲一切还好。
之后,我时常的询问父亲吞咽是否还疼,都是回答:不疼,很好。一个月后复查,情况也是良好。这让我们大为高兴,知道病情已经控制,为此亲朋好友还聚在一起庆祝了一番。谁知到了今年的四月初,父亲突然说呼吸时胸部有些痛感,大侄儿警觉立即带到医院全身检查,结果出乎意料,不单肺部发现有肿块,两腋下、胃内等多处也有了阴影,喉咙部位却是正常,便知新的病变已遍布了全身。当即住院,紧遵医嘱,定期治疗。
我陪同了前两次的住院,时间较长。后几次均是四天时间,由大侄儿陪护,小侄儿抽空来看望。没想到,在医院的陪护竟然是我与父亲今生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不得不说,缘分这种东西真是一种难于细说的玄机,冥冥注定,随时而来,到时离开,无法强留,不能强求,只有应顺。因此,缘分这个词的称谓,可以释怀许多不能了然的情愫,也成了解释事件并非如此的原因。于是,便有深有浅、有厚有薄、有长有短了。
当然人人如此,事事这样,也包括父子之缘、姐弟之情等等,或是深情厚意或是匆匆擦肩,本就归属天道,并非人类所为。但父亲却是早早的洞察到这些,并细致叮嘱。此时,我要表达的是,父亲就是担心着之后的我们或后代们,彼此生分而清淡了这一世的情缘,才在与我们聊天时逐一叮咛,微微诉说。我们还聊了许多留在岁月里的美好经历。我只是现在才感受到了父亲的这份苦心而已。
我们聊当年父亲考入师范的历程。父亲笑谈,当时已投靠亲戚在外地找到了活计,工作月余,思考到这不是长久之计,硬是放弃,回家后边农忙、边学习参加当年的高考,一举命中,才有了这份当教师的稳定工作,也才有了养活全家大小五口的一份工资。我还夸父亲有着高瞻远瞩的眼光及洞察时局的魄力。
我们聊父亲竞争援藏的事情,地点是日喀则,这地方我去过,还谈及了日喀则的河及洁白的云。当初父亲也是过关斩将的被选定为两人中的其中之一,最终因不是党员而落选。这成了父亲心中的遗憾。所以,待我工作以后,父亲便一直催促着我必须入党,也一直关心着我女儿的入党情况。当听到我们都是光荣的党员时,父亲才欣慰的笑了。
我们聊在父亲记忆里我小时候的情景。父亲说我打小乖巧听话,从不惹事生非。聊到我蹒跚学步的样子,父亲还笑说,虽然踉踉跄跄但进步却是飞快,来回走了几趟便脚步稳当了。只是我没有了丝毫的印象。聊及对工作的态度时,父亲还感慨道:人生在世,一定要适应生存,要与人为善,要深思熟虑,这样才能更好的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并让自己生活的更好。
我们聊父亲编制高家宗谱的经历。我知道父亲萌生出汇聚宗谱的想法后,便付诸了实施。我询问编写的过程。父亲回答说:先整理出每一支的概况,后挨家挨户的询问、逐一逐人的落实,再添加、修改,最终定稿,之后又商讨着印刷。父亲说:这前后用了近二年的时间呢,总算是了却了心愿。我还夸赞父亲说:有毅力能吃苦,放在现在年轻人的身上肯定半途而废。
我们聊亲情的延续与维护。父亲说,之后你们及后代之间要经常联系,不能因此生分,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不得让一个人出现困顿的状况。我立即答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姐弟及下一代他们姐弟,都是您的后代,都是您生命的延续,我们一定互相关心、携手前行,不让一人挨冻受饿,不让骨子里流淌的这分缘消失,我答应你保证做到,放心吧。父亲欣喜的点点头。
我们聊这四个孩子的未来,即外甥女、两个侄儿及我女儿。父亲说:现在状况算是不错,可多年之后当属小孙儿条件稍差,我有些担忧。我当即回答道:一人帮三人不好帮,但三人帮一人好帮,我告知他们一定要彼此帮助、团结一心。这些事我都想过了,您不必担忧。父亲彼欣喜的点头,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唉,这四个孩子都是我的牵挂,谁清贫拮据我也担心。
我们聊对母亲的赡养之事。父亲中秋住院,母亲便由我姐接到家中伺候。我说:目前先这样在我姐家养着,日常起居由我姐照顾,衣食费用由我全出,保证不让母亲受到委屈呢。父亲听后,轻轻的舒展了一口气息,并用诚挚的目光看着我,还颤微微的牵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笑了。我还装作骄傲的问道:怎么样,对小儿的回答满意吧?父亲一个劲的点头:满意,满意。
我们聊两个侄儿的情商与秉性。父亲说:这两个孩子性格温和待人亲切,难能可贵,是可以托付的人选。我没明白什么意思。父亲又说:待以后需要他们了,就直接说明,他们定会不辞辛苦的前后照顾。我点点头。几天后大侄儿对我说:爷爷已嘱咐他们,待姑姑与叔叔年事已高时,也一定要前后左右的尽心孝敬。我才明白了父亲涉及此话题的最终意图。
我们聊三维人生的无常与无助,聊人间世事的难料与解脱。我们聊生命存在的弱小与卑微,聊灵性物种的生老与病死。我们聊日月星辰的运转与规律,聊尘世万物的量化与质变。我们聊四维的空间与意识的归宿,聊《四维三维》里“三体”的存在,即过去现在未来为一体,物质意识能量为一体,气体液体固体为一体,此是人类还不能感知的奥秘。我们聊本时空内意识附着在此固体上成就了“我”,另一时空则附着在其他固体上便成了“蝶”,即所谓的六道轮回与庄周梦蝶。其目的就是让父亲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及对消失的恐慌。
吃过晚饭后我们就聊,有时从六点多一直聊到十点,聊着过去的事情,聊着各自的经历,聊着彼此的思念。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聊到开心兴奋时,父亲还嘿嘿的笑,引得他人观看。几次在医务人员的提醒下,我们才中止了话题。睡觉前,父亲彼兴奋的对我说:这样与小儿聊天,是我近期最充实也最欣慰的事情,我很高兴,这也是一种缘呢。又说:生命啊,本是一种缘,缘来,我们彼此珍惜,缘尽,好好爱护自己。该来时来,该走时走,能理解这些,便是大彻大悟了。我点点头,甚是认同这种说法,只是听着有些伤感与哀叹。若深思细想,人与人之间的相聚与离别可不如此么,父亲这句不经意的语言,竟然诠释了生命修行的真谛,让我醍醐灌顶。却也明白父亲已经放下了心结,看淡了生死,顺其了自然。
在整个治疗的过程中,父亲一直坚持着自立,每天早上自己起床洗涮、自己端碗吃饭、自己去洗手间,所有动作均独立完成,即使站立久了身体晃动,也是勇敢的稳定下来不让搀扶。父亲坚持不让伺候,目的就是不给儿女添累,让我上班后放心。父亲思考周全用心良苦,让我甚是心痛。至于被人伺候,若细说起来,父亲不能下床需要照顾的时间,也只有他离世前的短短十天。
11月2日我回到家时,父亲座在沙发上,慢慢的吃了小半个包子,虽然耗时约九十分钟,但仍然表现出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的状态,上床休息时自己还整理了一下被褥。之后几天一直如此,所以我才于5日回了单位。与父亲告别时,父亲躺在床上,泪水立即流出,并虚弱着声音嘱咐我说:路上慢点,我起不来了,不送你了。之前几次我回单位时,父亲都会托着虚弱的身子坚持下床送我出门,而这次没有。我还当是此时起不来了,并未深思。现在细想,这几天父亲便是强承着表现出坚强,就是让我放心。我却没能早些看透,所以我甚是遗憾。
6日,大侄儿拉着他爷爷去医院时,父亲已经不能起身。侄儿背着他爷爷进进出出。到医院也是一直躺着接受治疗与进食,食物只能喝些酸奶。直到10日出院也是这样,仍由大侄儿背着进出。我提前告假也于10日回到家里。之后父亲就没再下床,食品也仅靠流食——酸奶或核桃粉来维持着生命。一天两次。每次我都是用力把父亲抱起来,并坐立稳当,然后一口一口的喂他。
11日早饭父亲还想自己端着碗进食,因双手颤抖的厉害,才默许了由我喂他。可晚饭时酸奶已经吸不出来了,只好倒在碗里慢慢喝。看得出,父亲的每一口吞咽,都异常痛苦。之后躺下便大口大口的呼吸。我趴在床头轻声问道:很累?父亲答应一声:嗯。我说:好好休息吧。父亲点头。但喘上一阵就平静了。
12日早饭前喂下一粒止痛药,还能坚持着喝下半碗流食,晚上又喂过一粒止痛药后还喝了袋酸奶,但从嘴角处已开始住外流出混有血丝的流体。躺下后仍是大口大口的喘气。我说:累了,休息一会儿吧。父亲点头。我问:冷不冷?父亲摇头。稍后倒也平息下来。
13日早饭喂下一粒止痛药后喝过一袋酸奶,还清醒的从钱包里哆哆嗦嗦着拿出仅有的千余元钱,呜啦着声音对我说:给你娘。我说好的。父亲又抬着虚弱的手,指着旁边小柜的上层,嘴里发出声音:嗯,嗯。意识我拉来。我当然明白,里面也有几百元钱,但没有找到。之后便扶父亲躺下,仍然是喘息了一阵后平复下来。大约十点半,姐姐竟然带着母亲来看望父亲。守着父亲的面,我把钱给了母亲。母亲则趴在父亲的床头,互相牵着手,彼此嘱咐着:要吃饭,多喝水,别冻着。谁知冥冥之中这竟是二老相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