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邢夫人、王熙凤等一众女眷进得荣庆堂,见此情形连忙上前。这个抚心、顺背,那个嚷着传太医。
眼见众人慌了手脚,李惟俭便喝道:“都莫动!老太太这是气急攻心,乱动小心坏了心脉。都让开些,免得老太太呼吸不畅。”
一众女眷,连跪伏的贾政这会子都没了主意,李惟俭既出此言,自是无不应允。当下只留了邢夫人、鸳鸯在身旁伺候,余下人等四下散开,贾政跪地不起连连呼唤‘母亲’,还连连抽自己巴掌。
正巧大老爷贾赦此时快步入内,见此情形唤了声‘母亲’,顿时发指贾政道:“二弟,你要生生气死母亲不成?”
贾政哭着无言以对,大老爷贾赦心下狂喜。贾母素日里便不待见他,若说贾赦心下有多孝顺,那是说笑。倘若此时贾母被气过去,罪过自然是二房的,大老爷自可名正言顺将二房赶出荣国府。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贾赦当即假模假式过来关切贾母,又催着婆子赶紧去寻太医。李惟俭略通岐黄,探手切脉,便知贾母果然是气急攻心闭过气去,当下又见邢夫人跃跃欲试、大老爷蠢蠢欲动,因是便道:“事急从权,说不得要得罪了。”
当即探手抵在贾母人中,微微用力,贾母便呻吟一声,恍惚着睁开眼来。
邢夫人、贾赦顿时大失所望,鸳鸯、三春等齐齐松了口气。
“醒了醒了,老太太醒了!”
王熙凤方才急得跛足粘地,这会子顾不得疼,合十道:“阿弥陀佛,亏得俭兄弟就在跟前儿。”
当下众人扶着贾母到得软榻之上,贾母方才气急攻心,这会子只觉头疼不已。眼见贾母蹙眉扶额,鸳鸯紧忙凑过来为其揉捏。
贾母便有气无力道:“你要教训宝玉,总要正儿八经的教给他道理才是,哪儿有不问缘由兜头就打的?快去看看太太如何了!”
众人这才恍然,却见只王夫人贴身的丫鬟与宝玉、探春正抱着王夫人哭泣。
当下两名太医挎着药箱快步入内,略略见过礼,贾母便吩咐着:“快去给太太瞧瞧!”
二人领命,仔细查看一番,卖弄也似银针刺穴,须臾光景那王夫人便倏忽转醒。
王夫人恍惚一阵,目光掠过探春,待瞥见鼻涕眼泪满脸的宝玉,顿时醒悟过来,抬手便将宝玉搂在怀里:“我的儿啊!”
“母亲!”
当下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那两名太医商议一番,便拱手道:“回老太太,太太不过是皮外伤,不妨事。回头取了药膏涂抹,早晚三次,不日便能痊愈。”
贾母这才略略舒了口气,这会子王熙凤不良于行,紧忙命鸳鸯取了银子打点两名太医。这内中的意思,自是让鸳鸯嘱咐这二人出去后不可嚼舌。
混迹荣国府,这俩人如何不知?心下巴不得每天都闹这么一回,也好多些赏钱。
鸳鸯送两名太医离去,内中只余贾家众人与李惟俭、宝钗。
贾母便道:“还不赶快扶了太太入座?”
几名丫鬟好容易才将王夫人与宝玉分开,扶着王夫人落座。方才贾政含恨出手,王夫人脖颈、右肩挨了两下,如今右臂半点气力也使不出。
贾母哀叹道:“都道家和万事兴,你们这般闹腾,我看等老婆子闭眼那天,这家……就得散了!”
王熙凤赶忙劝慰,邢夫人也口不对心地附和了两句。
大老爷贾赦心下失望,却怎会放过打击二房的机会?因是板着脸道:“当着宗亲的面儿闹出这等事来,实在不成样子。谁来说说,到底是因着什么啊?”
这会子琥珀总算止了眼泪,又被大老爷点了名儿,只得又复述了一遍。大老爷贾赦听罢眨眨眼,难以置信道:“就因此?”
说话间满脸纳罕看向贾政,贾政臊得抬不起头来,只不迭声念叨‘家门不幸’。
贾母又是一阵头疼,恨恨瞪了贾政一眼,说道:“老爷也莫做样子了,还是落座说话吧。”
贾政有心再说些什么,却见贾母一脸的生人勿进,只得叹息一声,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此时贾琏与鸳鸯一道儿回返,料想路上也得了信儿,因是只拱手招呼过,便紧忙躲在一旁。
贾母扫视一眼,道:“俭哥儿受累了,快坐。你们也坐,有些话儿须得说开了才是。”
李惟俭道了声‘不敢’,随即挨着贾政落座。
荣庆堂里,三春、黛玉、宝钗俱都在一侧站立,连贾琏与王熙凤也只能在后头落座。
贾母沉吟着道:“今儿这事儿一桩接一桩,实在目不暇接,咱们一件件捋。太太,一早儿娘娘那口谕你也听见了,特意嘱咐老婆子不可让宝玉住进园子。上回你入宫,娘娘可是说了什么?”
王夫人欠身道:“回老太太话儿,娘娘不过是关切宝玉读书,旁的倒没说什么。”
事涉宝玉,王夫人又怎好说实话?
贾母却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此言定然不尽不实,因是便道:“那许是娘娘有话没说清楚,过几日老婆子亲自走一遭,听听娘娘到底是何意。”
“这——”元春可不会瞒着贾母,王夫人面上一僵,说道:“倒也说了些旁的……也不知娘娘从哪儿得了风声,说——”
“说什么?”
王夫人咬唇道:“——说宝玉总在脂粉丛里打混,怕是长此以往不肯上进。”
贾母顿时心下了然。那女官卫菅毓便在府中,每月总会回宫一二回,宝玉如何情形,又哪里瞒得过元春?
她心下信了八成,便道:“娘娘思虑得周详,宝玉如今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们厮混。虽不指望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好歹也学个道理。往后为人处世,也别让外人小觑了。”
王夫人面上讪讪,心下虽不以为然,却只得应下。
贾母又看向宝玉:“宝玉啊,你也听到了,往后须得多读些书,不好再胡闹了。”
宝玉方才发了回癫,错非王夫人护着,只怕就要被贾政打死,这会子畏缩着瞄了贾政一眼,随即含糊一声应了。心下却万念俱灰,只觉了无生趣。
贾母见此,又道:“再说,娘娘只说不许你住进去,又没说不让你白日里去游逛,真真儿是小冤家,哪儿来的这般大脾性?”
宝玉怔了怔,心忖:是了,虽住不得,白日却能入园寻姊妹们耍顽,方才却是想差了。因是心生向往,只觉方才平白发了疯。又见王夫人捂着右肩痛苦不已,紧忙凑过来尽孝:“母亲,都怪儿子。”
王夫人叹息道:“你这个孽根祸胎啊。”
王熙凤观量贾母神色,出言道:“老太太,旁的且不说,宝兄弟这孝心却是千金不换。”
贾母欣慰着颔首道:“好孩子。”
再看向贾政,面色骤然一冷,哼了一声便别过头去。待瞥见端坐的李惟俭,又感慨道:“多亏了俭哥儿,若非俭哥儿死命拦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祸事来呢!”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老太太多虑了,老爷不过一时气急,想着宝兄弟总要长进罢了。”瞥见黛玉这会子看向自己,眼圈儿兀自还红着,心下顿时暗恼不已。与黛玉对视一眼,目光一转计上心头,说道:“如今宝兄弟这个年岁,正是读书奋进之时啊。”
顿了顿,看向贾政道:“老爷,如今宝兄弟在私学读书,只怕学中先生都因着宝兄弟身份不敢管束;若请了西席先生,只怕宝兄弟身处家中再生出惫懒之心。我听闻云峰、白檀两书院名师遍布,成材极多,老爷不如将宝兄弟送去这两书院?”
这俩书院一在房山,一个在密云,不拘宝玉去哪个,今后别想在大观园里作妖了。
那贾政愧然道:“他这般不学无术,我哪里有脸面将他送去?”
这俩书院盛名在外,王夫人不知也就罢了,贾母却是听过的。因是赶忙开口道:“不可不可,这二者实在路途遥远,老婆子也不知还能活上几年,总要时时看着宝玉才行。”
王夫人这才得知此二者不在京城,因是狠狠地剜了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却故作不知,蹙眉沉吟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如此……外城还有个金台书院,乃是先大宗伯汤蘅中所创,学风极正。宝兄弟往返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如此老太太也可每日都能瞧见。”
这就是李惟俭在使坏了,先说俩远的,料定贾母一定会出言反对。而后再说个近一些的,如此每月宝玉最多只有三天休沐,余下的白日都得去书院点卯。能不能读出来,李惟俭自是不管,只想着宝玉这厮往后少来恶心他的黛玉!
贾母方才驳斥了,这会子却不好再反驳。又因着元春嘱托,心下犹豫不已。
王夫人用左手扯着宝玉,忿忿盯着李惟俭,却也不好出言反驳。
此时贾赦还不曾想明白李惟俭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准女婿所说,那赞成就是了。因是语重心长道:“我看不错,宝玉实在不像样子,是得送去好生读书了。”
宝玉顿时急了:“我,我不去!母亲,我不去那劳什子书院!”
贾政见此情形,顿时怒不可遏,骂道:“畜生,你还要浑浑噩噩厮混到何时?”
“老爷!”
贾母一出声,贾政道了声‘母亲’,急切之下浑身哆嗦,却是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了。
贾母心累不已,又探手揉太阳穴道:“罢了,便先送去读些时日吧。”
“老祖宗!”
贾母看向宝玉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待在府中耍顽。去吧,若实在不喜,那就再说旁的。”
宝玉心不甘情不愿,又听得贾政冷哼一声,骇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下满是苦水。
贾母实在耐不住头疼,便道:“就是这般,我这会子实在乏得紧,有旁的事儿留着回头儿再议。”又看向李惟俭,温和道:“俭哥儿,好歹留了饭再走。凤哥儿——”
平儿紧忙推着王熙凤上前:“老太太。”
“说来俭哥儿还不曾逛过园子,娘娘既然发了话,你一会子带俭哥儿与姑娘们游逛一番。”
王熙凤应下,贾母又看向黛玉,探手将其招过来,扯着其手道:“我的玉儿,委屈你了。”
贾母不曾瞧见王夫人瞪视黛玉,只道赶上黛玉生儿,原本定好的庆生只怕要泡汤。
黛玉却不知,只因贾母这一句,顿时既熨帖又委屈得红了眼圈儿,摇头道:“外祖母,不委屈的。”
贾母刻下心力交瘁,加之头疼不已,便道:“好了,都散去吧。”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这才由鸳鸯、琥珀扶着进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