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首和岑羲对视一眼,二人面上不约而同露了笑意。只怕这位鸿胪寺卿已经搭上了吴王这条线,成了吴王一党。
端起案上茶盏啜饮着。裴皎然余光扫了眼贾公闾,见他一副蹙眉沉思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她听人说过贾公闾的祖上是那位西晋的开国元勋贾充。可惜因为八王之乱,后来又经历南北乱世,最终沦落为寒门。为了恢复祖上荣光,到了他这一代干脆取名公闾。只盼来日能有先祖在时的荣光。
如今吴王出宫开府,又正逢朝廷需要赠书籍给吐蕃。贾公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来和鸿胪寺卿合作。名为收书,实际上是要打破世家对经史典籍的垄断,让他们之中代代相承的经术和治国之法,悉数现于人前。
这是寒门想要完成阶级跃迁的必然步骤。
可惜这事不是那么好办的。
那是人家安身立命的东西。不是说给你就给你的。想要夺走人家的家传绝学,不付出代价怎么行。她能在河朔重设庠序,是因为对方不受长安政令教化已有多年。
用暴力和能力,打破了他们他们恪守多年的规则。同时又予以了他们好处。才能略微有些成效。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重新设立的庠序,固然可以令其重归王化。但从长远角度来看,还远远达不到震慑的地步。
她尚且要和对方分利,何况贾公闾乎。
正想着忽然听见苏敬晖道:“世人常说书厄有五,最令人痛心疾首者。莫不过梁元帝萧绎在江陵东阁竹殿,焚书十四万卷。火灭后仅余四千卷。”顿了顿,他接着道:“纵然杨隋代北周后,亦曾组织在民间大力收书。炀帝又命人将所藏书目多录为副本,据说多者达五十个副本。于是杨隋藏书达到极盛,据载有三十七万卷之多,可是依旧无法挽回江陵焚书之痛。贾曹少卿,你要收书固然是为陛下分忧解难。但也要如裴相公所言,考虑成本不是?”
刚喝下一口茶,裴皎然忽地听见自己被提及。搁下茶盏,移目望了过去。
“曹寺卿因收书之事,而感慨书籍散轶民间于国无益,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收书一事所耗人力物力巨大,若不仔细核算出资,只怕未必能如愿。”裴皎然脸上挂了笑,转头迎上贾公闾的视线,“我倒觉得不如先向陛下禀明此事,之后再做打算。”
事已至此,她能猜出贾公闾此次收书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如果世家注定要在此事上和寒门展开斗争,她这个局外倒是不甚介意掺和进来。反正将来免不了要斗上,倒不如现在就扼住其咽喉,来日能省不少麻烦。
不过么她也不觉得,这件事会完全落到吴王头上。
正想着忽听见贾公闾道:“裴相公,曾在河朔主持过重设庠序一事。想来是经验丰富,如若陛下同意此事,某想向陛下举荐你。你意下如何?”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裴皎然身上。
裴皎然唇梢微扬。贾公闾想要她去做这得罪人的差事,无非是想要将产生的冲突转移到她头上。她作为既非世家,又非寒门出身的朝臣。一旦此中涉足过深,是要承担来自两边的仇视。
如今她地位甚高,可以掺和进来,但是不能过分的表明立场。一旦被有心人抓住,大肆渲染一番,她之声望大跌不说。无论是否能成功与否,寒门和世家都会将矛头指向她。她将来在朝堂上也难有立足之地。
“裴相公虽有重设庠序的经验,但河朔不服王化多年,庠序早已不似长安。”岑羲饮了口茶水,捋着胡须道:“若不重设庠序,即便回归长安也是无用。只是重设庠序之际有当地的世族作保,且态度温和,才能有如今的成效。然此事非一蹴而就,贾公何不徐徐图之。”
屈指轻叩着案几,裴皎然舒眉,“岑公所言没错。某能在河朔重设庠序,一来是仰仗着君威,二来有当地豪族襄助。不过却也未曾强行令他们奉上家中典籍。毕竟那都是人家安身立命的资本,某不敢以武力夺取。”
苏敬晖微微一笑,“是这么个道理。都是人家安身立命的资本,岂能以武力夺取。贾公你祖上好歹也曾出过三公九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莫不是因为堕于寒门多年,已然忘了自己出身名门?”
茶盏刚端到唇边,裴皎然动作一顿。斜眄了眼苏敬晖,暗自咂舌。贾公闾的祖上是阔绰过不假,可那都是百年前的往事。如今贾家已经是世人眼中的寒门卑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揭人家家里的陈年旧事,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人。
她余光扫到贾公闾身上,见对方仍旧是一脸从容模样。唇角微弯,他这番气定神闲的模样,是苏敬晖比不了的。
“先祖虽列三公,但已是陈年往事。贾某不才,不敢堕先祖名头。江陵焚书,致使大量古籍付之一炬,实乃遗憾。如今难得有此机会能够收民间书籍藏于弘文馆中,此举一来可传我汉族文化,二来可全陛下之愿,使经史典籍教化于民。诸公为何不能从某所请?”贾公闾道。
听着贾公闾的话,裴皎然禁不住要为他拍手叫好。此言一出,无论陛下是否答应由朝廷组织收书与否。其目的已然达到一半,从前因袁叡而损的清望,也回到他身上。
功成则寒门继续将他视为魁首,吴王也将因此获得寒门有才者的投奔。君臣二人都将因此事获得想要的一切。若不成,寒门也不会因此而嫉恨他,反倒会更加仇视世家高门。
“贾公高洁,倒显得我等卑劣。收民间散佚书籍于弘文馆,乃天下士子所愿。”裴皎然深吸口气,莞尔道:“若陛下能允下此事,亦是我等朝臣,乃至千秋万代之福。不如我等共同上奏陛下,请他下诏收书。由太子和吴王共理此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