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阳县。
位处岐山东北五十里,姬人祖庙是也,文王祖父——太王亶受戎狄威逼,率族人迁居岐地,务耕织,看时宜,三代以灭玄鸟。隋唐以来,胡汉杂居于此,堪为富足安乐。
只是这十多年凤翔屡遭兵祸,尚让、李昌言、李昌符、朱玫、鹿晏弘、李茂贞、王行瑜、杨守亮、李继侃之辈厮杀不宁,这个大帅那个将军的,三天两头就在换主人。岐山不复晏然矣!
民亡窜山谷,或死刀剑,十不存一了。
在李晔的前世记忆中,真正对岐山造成灭顶之灾的是蒙古西侵。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铁木真在距离现在凤翔不远的清水军城病死后,嗣位的窝阔台率军横扫陕西,首屠便是岐山。至于为什么选这里,时人元好问的这一篇丧乱诗或许就是答案。
圣人进城的时候,岐阳已经空了。
邠人跑得匆忙,街道上到处是丢弃的器械、弓箭、旗帜,连伤员都没带,东一个西一个,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呆滞,宛如僵尸。
率先入城的龙捷军骑士看到,抽出匕首跑上去,也不管是死是活,抱进怀里就将头颅一下一下割了下来。
县衙外面,摆着十几台巨石舂,残碎的骨渣浆液黏在磨面。尚未制作完成的肉脯,轮廓还保持着被按在石舂上的姿势,已经烂得生蛆,虫蝇蚂蚁爬满了嘴脸肚腩。半流质的秽物在青石砖上缓缓流淌,滔天恶臭充斥在街巷的每一个角落,好似亿万头瘟猪被屠夫开膛破肚,同时打开了一千座坟墓。
伴驾的散骑常侍李导只是看了眼就呕吐不止。
他惊声尖叫不断狂笑,直到被武士一左一右匆匆架出城。
李晔看到了一副被绑在柱子上的骨架,脏兮兮的黑色长发耷拉在骷髅顶上,似乎是个女人,躯干还残存着没割完的血肉。
“徐彦若快到了吧?”圣人收回目光,交代王从训:“给他送信,到了这里组织民夫把县城清理了,防止滋生瘟疫。枉死的百姓,尽量入土为安。”
“遵旨。”瞧着圣人不豫的表情,王从训试探着问道:“不进县衙了么?”
圣人神色僵硬,调转马头:“回营地吧。”
一座死城,还有什么停留的必要。
走在寂静的春日原野,李晔骑在马背上,一语不发。他知道,这就是现实,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就是比别人更残忍,比别人更没底线。
当然了,别的穿越者或许可以这样想——世道就这鸟样,伤感有什么用?
但李晔不能。他有自己的原则,妇人之仁也好,多愁善感也罢。他做不到在见到男男女女以如此方式被同类同族虐杀吃掉后还自矜皇帝身份无动于衷地谈什么大丈夫功业,豪情颂叹大唐武德。
堪与这帮武人匹配者,只有石虎那样的野兽。
前世被他赞扬的皇汉主义此时就像个笑话,一下一下扇着他的脸包。素以歹毒著称的建奴看到这一幕,恐怕也会大惊失色吧。
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强烈地想要终结这个五浊恶世。他就像刚果河上开着那艘每时每刻都在漏水的大船,却期盼着发家的滑稽奥德彪。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不怨天不尤人,强者同命运的风暴抗争。
唯此而已。
歼灭盘踞在岐山的武熊部三千余人后,大军稍微休整了几天,等待供军使徐彦若赶来,一方面补充粮草,一方面移交伤残军士、战马。圣人还要继续西巡雍州,自然得做好万全准备。
景福元年四月十二日,先锋斩击使李彦真遣飞马来报,在雍县、太和关、普润一带发现大股岐军。或几百,或两三千,总数不下两万人,要么囤驻在修建在山上的陡峭军寨,要么躲在城里厮混,看样子没有领导统带,处于乱兵状态。
很显然,岐军对李茂贞父子的前途丧失了信心,不愿意再服从效力。只不过面对王行瑜以及朝廷讨伐的外部压力,没乱彻底,应该是在等待“推举”出新的节度使,或者哪个武夫跳出来自封留后,主持大局。
不过短时间内,这事是难办了。
一来李茂贞还没死,还有狗腿子在卖命,保不齐哪天就翻身了。
二则凤翔百多年的老藩镇了,衙内都虞侯、游奕使、马步总管、押牙、指挥使啥的大小牙将很多,还有派遣在外面的镇遏使、守捉使、军使、城使等等,都觉得自己够格,谁也不服谁——除非外部压力够大,那他们就会暂时放下心思,如魏博那般随便抓个人代理节度使,以领导大伙抵御外辱。
四月十四,耀武军使李嗣周来报:在漆水河以东的麟游县郊外击溃敌军千余人。
圣人相当重视这则消息,盖因这股乱军是王行瑜的兵马。
这厮早已进军大震关找李茂贞麻烦去了,如今他的兵出现在离大震关二百里外的麟游……
没出意外的话,已经出意外了——这千余邠师估计是作难失败后,想要回邠州重新立个节度使,让王行瑜变成流浪狗。
作乱的原因都不用想。
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杨守亮在凤翔混战这么久。杨守亮因遭义子背刺,早前半个月就他娘带着大军急吼吼地跑回阆中平叛了,这是第一个退出的节度使。
至于窜夺父帅位子的李继侃,手下牙将不知何故,杀了他,也自立留后。这波乱军如今还不知道流寇到了何方,李晔出征前掌握的情况是勾结吐蕃准备反攻侵略凤翔的王行瑜。
但现在看来,这波人似乎失去了勇气——打听不到关于他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