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摸身上的被子,随即便是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站起,语气犹自惊魂不定。
“此何地?”
只听榻边不远处一个正在织布的老妇人哑声答道:“你醒啦?俺家五郎上山伐木,看到你睡在林子里,以为是死人,要埋了你,可一探还在出气,就背你回了家,想着救人一命。”
闻言,李茂贞一屁股坐了下来,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在他听来竟如天籁。
“这居麻城多远?是不是邠宁军的辖区?”
“老身不知,我们这是麟游县,好像是属岐州治下。”
“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李茂贞彻底松了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现在肯定不能回去,否则还不知道那继侃逆子会做出些什么罔顾人伦的禽兽事来。
麟游县就在岐、邠两镇的边境上,离得最近的城池便是太和关,要不到一日路程便能联络上镇将。只不是不知当地亲信是否还活着,被继侃逆子杀了,还是被王行瑜、杨守亮杀了。
李茂贞本来想请老妪去送信,可想到老妪连家乡在哪个州都不清楚,又如何托付呢。
唉。
能从那魔窟逃出来便已是邀天之大幸了,再多的奢望只怕连神明都会斥责贪心吧。
索性便静下气来养伤,决定等身体好些自己上路。
可谁料到,睡到半夜又隐约听到一阵马蹄声。
李茂贞下意识惊醒,直接翻身爬起,现在的他听到这个声音就害怕。
“阿娘,县里又来恶吏捉人了。”那个被老妪叫做五郎的汉子一溜烟窜进院子来。
老妪摆了摆手:“五郎背着那个可怜人先去,我走得动。”
娘俩正急急收拾的当口,外面响起了暴力的砸门声:“开门,开门,开门!”
“怎么来得这么快!”五郎脸色大变,眼睛顿时通红,却来不及多说,背起老妪拔腿就朝柴房后门跑去。
李茂贞也急急披着衣服跟上。
可才没走两步,后门墙外也是几个火把。
“杀你耶!!”
五郎立即低声咒骂,仿佛遇到了无比绝望愤怒的滔天大祸。
李茂贞云里雾里,问道:“哪里的恶吏下乡拉人?”
只听那五郎口水乱溅道:“还能是哪?那害人节帅派来的!十来年换了五个节度使,都姓李,却没一个好东西。不是他们整日里造反,俺四个哥哥怎会死了!杀你耶的,杀你娘的!”
原来,老妪的四个儿子陆陆续续都被捉去为“李大帅”打仗了,这些年来全都没个音信。
以李茂贞推断,十有八九都死了。但看老妪哭得厉害,也没法明说,只好无力安慰着:“说不定今年就回来了呢……”
李茂贞还想说些什么让老妪宽宽心,可嘴巴张了张却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砰砰砰!”柴门被锤得震天响,一声凶恶的叫声打断了三人:“再不开门烧了你们的房子!”
五郎火气上来,抄起刀,咬牙道:“我去杀了他们。”
老妪哽咽道:“那你就连老娘一起杀了吧,咱们一家人到阴间团聚。”
紧接着,老妪又哀求道:“五郎带着那个可怜人去灶下躲着。至于老娘半身入土的人,被捉去能作甚?”
说着,就杵着棍子朝柴门走去,应道:“来了,来了。”
五郎泪流满面,嘴角上下剧烈抽搐,默默钻回灶房,将锅掀了起来,把李茂贞一点一点塞了进去。
灶孔底下逼仄不已,李茂贞几乎缩成一团,像个小刺猬。
唯有如此,才躲得过那些岐兵。
想到这,李茂贞忍不住苦笑,没想到自己在老百姓心里就是个杀千刀的怪物。
他脑子里从没什么纲常,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看不见的老百姓就等于不存在,他只关心能不能兵强马壮,极尽所欲,消灭一切敢于反对他的势力。可这番听到恩人痛骂自己,李茂贞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滋味,让他很不好受。他的心跟石头一样硬,可现在又真真切切觉得悲伤了。
也许经此大变,死里逃生后,就连李茂贞这种无情无义的人都有所顿悟吧。
隐约间,李茂贞听到柴门被重重踢开,恶吏和军卒们一拥而入,嚷嚷着什么上头要征发两万壮士入伍,好跟山南、邠宁交战。只要出一个丁,就给二百斤麦子。
出三个劳力,今后一年都不用上交任何赋税。
老妪一遍一遍哭诉着家里就她一个,但那些军士并不相信,跑进屋里一通翻箱倒柜。
当有吏拿着棍子敲锅的时候,躲在灶孔下面的李茂贞心跳加速,害怕得要死。
果然是逆子的人马!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要跟山南军、邠宁军交战的消息。
好在他们没有掀开大锅,屋里随即一阵叮叮咣咣的倒腾动静,他猜一定有物什被顺走了。
一片嘈杂中,可以听到老妪苦苦的哀求。
李茂贞不知道五郎藏在哪里的,但他是真担心五郎突然红着眼睛蹦出来和军卒拼命。
幸好,五郎忍住了,可老妪的结局就非常不好了。
李茂贞听见那些军吏商量着要将老妪带回前线填壕煮饭打杂什么的。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没了声息,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黑暗,一片死寂中响起了五郎的哭泣。
李茂贞小心翼翼摸出门,似乎在期望老妪没有被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