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泰拉(四十八,玩弄世界)

“我的任务是”欧尔·佩松深吸一口气。“首先,我得赶到一座桥上去,那里有四个人正在等我。”

“一座桥。”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如是重复。

欧尔含混的描述没让他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杀手之王仍然非常平静。

可是,他的爪刃上明明还挂着梦魇们的血肉,分解力场本该将这些血肉彻底蒸发,却不知为何失去了作用。

他正用他漆黑的眼睛紧盯着欧尔·佩松。

那无情的脸孔好似后天雕琢而成的雕像,拥有一片骇人的冷峻。不是高山,而是高山之下的深渊,刮过他颧骨与鼻梁的风是正是来自那万丈悬崖之下的死者呼嚎。他浅薄且锋利的嘴唇中挂着非人的细密牙齿.

欧尔·佩松猛然惊醒。

拯救星之主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一座桥,是吗?”他轻轻地问。“我明白了,我们会护送你,直到你抵达那座桥。”

“可是——”欧尔本能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心实意,只是一种出自直觉的转折。他就是想要说出这个词,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明白。

“——什么事,欧尔连长?”群鸦之主以堪称温和的嗓音询问。

“.不,没什么,大人。”欧尔皱着眉,如此回答。

他的态度毫无疑问令人十分恼火,尽管没人在乎,但他自己非常不喜。这种语焉不详的对话风格早在数万年前就已经让他产生了某种创伤后遗症。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听上去简直和某個人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让他更加生气的其实是药剂师梅洛斯此刻的眼神,圣血天使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欧尔。那种态度和眼神加在一起,仿佛他不是欧尔·佩松,而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圣徒。

欧尔·佩松感到一阵作呕——不是冲着任何人的,单单只针对他自己。

我还是让你回来了。他对自己说。我发过誓要把你永远赶走,结果我还是让你回来了。

欧兰涅斯在他心底发出嘲笑。

欧尔再次深呼吸一次,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每一个人都正在看着他。

不论是科尔乌斯·科拉克斯,还是他身后的群鸦。亦或者是梅洛斯与康斯坦丁·瓦尔多.

怎么你也这样?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禁军元帅,后者无动于衷地微微颔首,表现得完全服从。

他们似乎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要听他的命令行事,而且不管他的命令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愿意遵从。

欧尔咬紧牙齿,一股怒气从他心底升起,他又开始生自己的气了。他总是这样,一直在和自己较劲,活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他心里清楚,他就是个混蛋。

但他是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混蛋。

于是,欧尔·佩松开始用他过去非常熟悉的某种语气讲话。

“首先,我们得回去,回到皇宫东线阵地附近。”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污垢没有从袖子上转移,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已经过去数万年了,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激烈。实在讽刺,仿佛他直到现在才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我的目的地应该就在那里,最开始的时候,帝国之拳的法夫尼尔·兰恩连长为我指了一条路。但我迷失了,在如今的泰拉上,要找到一条清晰明了的路实在是太难了。”

“更何况,我还得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和康斯坦丁·瓦尔多大人同行了很久,他可以为我指路,指很多新路。我们每次踏上一条路,似乎都离我的目标更近了一步,然而这不过只是海市蜃楼。”

“我们只是看上去离它近了一点,我们从未真正地靠近过它。”

欧尔停顿片刻,为自己换上一口新的空气。寒意逐渐袭来,此前的行走和咆哮让他的血液沸腾,而现在,它们已经缓慢地冷却了下来。寒风四起,呼啸着吹拂而过,欧尔如本能般握紧了胸前的宝石。

种种往事划过心头,恍惚之间,他好像身穿青铜盔甲,手拿铁质长矛,又好像带着圆顶防弹头盔,在内里夹层里安置着几根火柴与香烟里的女郎卡片。

他曾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都在这个瞬间从破碎的记忆里滚滚而来,直到这个时候,欧尔·佩松才发现,他的记忆或许从来就不曾真的破碎。

它们只是被他自己扔到了角落,以此来逃避某些他不愿意想起的事。而现在,他开始主动接受它们。

你怎么了,懦夫?欧兰涅斯温和地问。你怎么回事?

欧尔·佩松没回答。

每一个曾被他杀死的男人、女人与老人都握住了他的手。每一个曾经和他并肩而战的男人、女人和老人都握住了他的手。

有人在摇动旗帜,有人在高声呐喊,有人恨他,有人敬他,但现在,他们都站在他身后。

他们都是人类,他们现在只剩下一个阵营可选。不再有分别,不再有仇敌或战友之分,只有人类,只是人类。

他也在其中。当然了,不然他还能去哪呢?

他在微笑,不是赞许,而是

“伱终于来了,吾友。”

欧尔·佩松缓慢地挺直脊背,有种变化悄然而生。

“我们得找一条新路回去。”

他一面挖掘内心,把那些坟墓统统用双手掘开,一面无比坚定地开了口。

“老路已经不管用了,不管我们的记忆里到底有多少条回到皇宫东线的路,它们现在都不可能再发挥任何作用。而我们必须回去。”

他的头开始变得疼痛,两侧太阳穴在心跳的作用下怦怦直跳,就连牙齿内的神经都开始一同跳动。

恍惚之间,他几乎感觉自己正在长新牙。欧尔的头正在变得越来越痛,但他还是在说,一刻不停地说,口齿清晰到了极点。

“我敢肯定它就在那里等我们。”他瞪着虚空,一字一句地说道。

欧尔当然不知道这个推测到底从何而来,他只是顺着自己的直觉将这个毫无任何根据的推测扔到了所有人眼前。他们相信他,而他谁也不信,甚至不信自己,但他相信这句话。

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我们得回去,然后.”

“然后什么?”科尔乌斯·科拉克斯轻轻地询问。

欧尔·佩松抓起他的枪,用手指拨动了保险,将它关闭。整个过程非常顺利,他的手指再也不抖了,稳定如浇铸而成的钢铁。

“我们杀了它。”欧尔·佩松说。“不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总之我们得杀了它,一了百了。”

不惜一切代价。

——

风暴呼啸,雨点砸落,砸在尸体上,砸在帝国之拳、钢铁勇士的尸体上,也砸在罗格·多恩和佩图拉博面无表情的脸上。

战壕内正在爆发火光,最后的一片战壕,最后的一片土地——属于人类而非叛徒或怪物的土地,五公里的最后五百米。

一面染血的旗帜正在他们头顶高高飘扬,无数具尸体的眼睛都正在凝视这场最后的战斗。有东西在他们的眼瞳里轻声呢喃,歌唱,欢笑,为这场困兽之斗喝彩。

四个卑贱的东西。

佩图拉博挥下他的战锤,一个东西被他打飞了出去。它曾经是某个人的脑袋,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它只是一大团破碎的血肉。眼球被骨茬刺破,鲜血里裹挟着黑暗的寄生虫。

一具尸体摇摇晃晃地坠落,砸在了其他更多的尸体上。战壕已经被彻底填满了,作为防御工事来说,它已经完全不合格。

是设计缺陷吗?或许是吧,毕竟,无论是钢铁还是顽石,他们都没想过居然会发生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