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是被冻死的,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死于战火。甚至冰冷的河水里,漂浮着数不尽的尸体,被泡得肿胀难看。
总归,他们都死了。
凌当归浑浑噩噩地回了墙角,蹲在雪地里,整个人好似在放空,只是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
落雪如落雨,冷意森森。
凌当归湿了衣衫,仰着头,脸颊冰凉。
“喂……你们过来躲躲吧。”
小主,
一旁的百姓看不下去,唤他们过来躲雪。
像一下子窜到高处,凌当归的耳畔被堵塞,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愣了好一会,在对方的好几声催促中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一群人挤在一起,聚集起了一些暖气。
“多谢。”凌当归低声道。
有一人问道:“我看你们好像也是别处来的吧?”
“是……”凌当归顿了下,“从弘都逃出来的。”
有人抹眼泪:“弘都也沦陷了吗?我女儿随夫嫁到了弘都,怕是……”
凌当归点了点头,看着说话人狼狈的长胡子,木木地重复道:“弘都被攻下了。”
有人问:“那你们怎么不往宛州逃啊?我们这扬风城早就成了许国领地,你们也都看到了吧,哎,饱受屈辱啊……”
凌当归沉默片刻,道:“不通处境,一路摸瞎,随着人群到了这里。或许逃到哪里都一样, 即便是清都,又能逃多久?”
众人纷纷沉默,后来不知谁先叹了一声,颤抖着说:“不祥之兆啊。宜国该不会要……亡国吧……”
最后那三个字轻得像风。
凌当归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从皇上继位时,就是不祥之兆啊。我们宜国为何偏偏几代昏君,他们奢靡享乐,我们就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嘘!你不要命了?”
“扬风城都破了,被许国攻占了,忠君爱国有何用?谁又在意我们说这些话?!”
又一阵沉默。
“没错,若不是皇上昏庸无能,宠幸奸臣,盘剥百姓,宜国怎会有今日惨状?我们在这里冻得要死,皇帝必然躺在他暖和的宫殿里,美女宫婢伺候着,锦衣玉食……昏君!”
“宜国亡了倒也好啊,让这昏君也体会咱们的滋味!”
流民们又恨又怕,眼珠通红,痛骂皇上。
臣民受难浑然不知,漠视苍生苦痛,只知自我欢愉,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地受万人供养。可他这样的人,无道之君,又怎么配?
而当事人就在一旁听着,神色甚至平静。
许国官吏端着大桶粥碗,高声喊着“放粥”。流民们激动地起身挤了过去,不一会,墙角下便只剩下他们几人了。
“陛下,要不……”闫庚担心凌当归饿着。
凌当归却摇摇头,“走吧。”
他将仅剩下的干粮让给了跟着他的人,自己捡了个酸果子吃。
继续赶路,赶到柳湖。好不容易从商人手里买到船只,渡往漱河。
十日后,到清都。
凌当归睁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被太阳刺得眯了眯,咳嗽了几声,下了船。
禁军与东梧卫在岸上候着,见此纷纷下跪请罪。
以丞相为首的群臣与以吉祥为首的内侍哭得稀里哗啦,迎凌当归回宫。
吉祥哭成了核桃眼,伺候凌当归沐浴更衣,用膳饮茶。凌当归一言不发,平静得反常。吃完饭后,他回了幽清宫,看着镜中又瘦弱憔悴的自己,盯了许久,宫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殿外呼啸风雪。
他看的是自己,却想起了这流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遍野横尸,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从前“哀鸿遍野”这四个字,只在他的想象中,凄惨。可亲眼目睹了苍生苦难之后,那般真实的惨痛,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地想着,睡前醒来都是大雪里被拖走的灰青色的面孔与被厚雪深深掩埋的、无人在意的枯骨,耳边是子民的指责与厌恨。
凌当归的心脏疼得滴血,他捂着心口,低下了头。
真的很疼……
他若是祁王世子,便也罢了,只冷眼旁观着。区区世子,哪有什么能力改变苍生命运?可如今他是皇帝啊,掌管天下生死、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利的皇帝啊……
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