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乍起,便如指引一般,引着他随之而去。借着昏暗的月光,湛若水看着不远处的身影,眼前的与记忆中的,重重叠叠,看得分明,又看不分明。湛若水一时踟踌,不知是该止步,还是向前。
蓦地,琴声嘎然而止,苏灵儿缓缓抬头,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不想扰你抚琴的兴致罢了。”湛若水斜倚海棠,轻拈一枝花,细细嗅着。
“扰我?是不想见我吧!”她以手捧心,姿态慵懒,依旧娇柔怯弱,似怒还似笑。湛若水叹了口气,苏灵儿又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还是被我说中了?”
“灵儿,你这是何苦?”湛若水仰望星空,花间雾气霰霰不尽,若阴若沉,万千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当年的事,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她下毒害他之事。他并非为复仇而来,他只想让她安心。然而,这非但没能让苏灵儿安心,反而惹恼了她。苏灵儿猛地一把掀开瑶琴,赫地起身,一步步逼进湛若水,直直地逼视着他,似要看尽这二十年,眼中却是深深的恨意。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当年的事?你是说的哪一桩、哪一件?是说你悔婚另娶那个贱人,还是说我投靠了弘逢龙?是说我逼死了贱人,还是说我给你下毒?上官清,我们之间的事,能有哪一件,是一句轻飘飘‘没有关系’就能一笔勾销的,你说!”
湛若水苦笑:是啊,恩怨最难分明,他亏负过她,她也害惨了他,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哪是一句“没有关系”就能释然放下的?
二人各自沉默着。苏灵儿终于缓了口气,夜色中的湛若水终是看不分明,复又持釭来照,细细看着,依然是当年眉眼,而那鬓边华发……终是添了风霜。苏灵儿看得心中一苦,右手抖抖瑟瑟抚上湛若水的脸庞,颤着声音道:“上官哥哥,原来你也老了。”话音未落,泪水已在她的脸上恣意横流。
湛若水凝咽不语,苏灵儿又幽幽道:“整整二十年啊!二十年,我明明都快要把你忘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上官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死呢?”
湛若水默然无语,只是柔柔淡淡地笑着。苏灵儿又道:“你还是那样多情,一回来便去了清明那里。你见到别人,便会把我忘了。你早把我忘了,我却还把你记在心里。这是你当年为我亲手所植的梨树,我砍了许多,到底是舍不得,留下这一棵来。我日日倚在这里,便如倚在你的身旁。你看,当年它只是一棵小树苗儿,如今长成了这般模样。树犹如此,上官哥哥,人何以堪?”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苏灵儿恨声道:“叹气作甚?莫非对着我,你果真就无话可说了么?”
湛若水一怔,不想这又惹恼了苏灵儿,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转厉:“是了,你嫌弃我,嫌我堕入风尘!不然,你不会悔婚,不会娶那个贱人!你种这一园梨树,就是嘲笑我不再清白,对么!”苏灵儿的面色狰狞至极,却并不介意湛若水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疯狂,他见过她最不堪的样子,这又算得什么?
苏灵儿再也说不下去,只哭声转恸,双手紧紧攥着,尖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湛若水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拾起她的手,见骨节都已泛白,心中升起万千怜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误会也太深,一切话语都太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