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让凛然一颤,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禅意……
六祖追问:“这个若是我,那个呢?”
行思等开了悟的弟子心里明白,六祖是在借机指示禅僧们领悟自性:所谓那个,就是在问佛性。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虽然凡夫因为烦恼太多而无法显明,但本身的佛性并不缺少,而且我们的一举一动,吹胡子瞪眼,都是佛性的作用。
因而,佛性也就是自性、真心、本来面目。可是,我们的佛性不是固定的东西,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任何实体,所以无从把握。
同时,佛性是活的,也不能用任何概念、框框来说明,所以禅宗祖师们经常随机用“这个、那个”之类的虚词来指代。
懵懵懂懂的婴行不知“那个”所指什么,稀里糊涂说道:“师父,它就是你,你就是它,难道可以分开吗?”
六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能分开,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婴行拿着塑像的手刚想缩回来,六祖轻轻打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道:“这是勉强分开。”
一个能打你,一个在你手里,不就是分开了吗?能打你的,不就是“那个”的作用吗!不知为什么,怀让感到师父的手,是打在自己的心灵上,他不由浑身毛发竖立,大汗淋漓……
方辩是个伶俐汉,闻听师父如此言说,马上心有灵犀,道:“若是这样,就必须把塑像献给师父。一而二,二而一;不一不异,不异不一。”
六祖说:“我收下了,收下了。”
六祖拿着自己的塑像,与它相视一笑。接着,他对方辩说道:“方辩,你虽然掌握了活灵活现的塑像技巧,却不了解真正的佛性。”
六祖看到他茫然无措,启发他说:“佛祖释迦牟尼在《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就是说,真正的佛是无相的,学佛之人不可执着于外在的形象而迷失了自心,我们礼拜的应该是自性本具的天真佛,而不是这些泥塑、木雕的塑像。”
方辩似乎明白了什么。
六祖的大手抚摩着他的头顶,说道:“方辩,你出家为僧,愿你永为人天楷模,永为世人的福田。”
宛若醍醐灌顶,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头顶徐徐流入方辩的心田,像是菩提种子,在他的心里开着清凉灵明的莲花……
六祖将平时身上披的袈裟解了下来,郑重地赠给了方辩。
方辩手捧袈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两行热泪活像决堤的溪水,尽情地、欢快地流淌着。
他从大雄宝殿走了出来,来到大殿一侧,用戒刀将六祖赠给他的袈裟分成了三份:一份披在了六祖的塑像上,一份揣进了自己怀里,最后一份,他用棕树皮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深深埋在了地下。
然后,他跪在那个地方,双手合十,对天发誓说:“以后,若是有人掘土挖到此袈裟,那即是我再生于世。我将住持在这宝林寺,重建殿宇,弘传佛法。”
这天晚上,怀让整夜未曾合眼。他一直在思维“那个”。
他刚刚来宝林寺的时候,师父六祖问他:“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也正是从那一刻起,这个疑团就像一片云彩漂浮在他的心灵里,不召自来、挥之不去;它又像是囫囵吞枣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无法排解,不能消化,还吐不出来,就那样长久沉闷在他的心中——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
天长日久,这个疑惑不但没有消融,反而与日俱增。
他食不甘,寐不宁,行不知行,卧不知卧,每日与心中的疑团较真,极力想打破这一团漆黑,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参禅。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若是心身疑成一团,机缘成熟,必然会“砰”的一声爆裂——大彻大悟!
昨晚,师父那摄人魂魄的一瞥,让怀让只觉得身心顿时空空落落,心中只剩下了那个疑团。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精力,全部扑到了这个已经纠缠他多年的疑问上,让他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寐食俱忘……
早晨,怀让依旧懵懵懂懂。
大师兄行思在分配一天的劳作时,让他依旧打柴。于是,他就迷迷糊糊来到了山上,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天,连中午都没回寺里吃饭。
傍晚,他扛着空柴担往回走,偶然一抬头,忽然发现又是稻谷成熟的季节,又是夕阳撒金的时刻,一切如他刚来曹溪时一样。
八年时光悠然而过,留在他心里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他目睹蓝天上彩云悠然,耳闻小溪中的泉声亲切,鼻嗅山径边花香清新,身感金秋里果实陶醉……忽然,他心底萌生一种归家的感觉。
原来如此!他心中豁然开悟,疑团爆裂,绝后再生,宛若放下千钧重担——他忘情地抛下肩上的柴担,一边开心地呼喊,一边飞快地向宝林寺跑去……
六祖竟然就站在山门外!
好像,八年来他从未动过地方;好像,八年时光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一直在等着他!他向他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喊: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
“说似一物即不中!”
怀让的回答如虎啸山林,声震山岳。
宛若巨石投入深潭,甜蜜的喜悦像层层涟漪,连绵不断地从怀让心中涌出,充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开悟的巨大愉悦中平静下来,羞涩地一笑,向师父解释说:“人人本有的佛性,无形无相,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也不能用东西来比喻的,所以,如果说它像个什么东西就不对了。”
六祖使劲点点头,与怀让把臂大笑,同归宝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