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走到凉棚下面,白先生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记着账,见他过来并未抬眼,轻轻放下毛笔,将账册合上夹在腋下,起身朝仓房走去,胡承荫默默跟过去,一路跟白先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路上胡承荫趁机环顾四周,仓房位于北面一座三层砖楼的一层。三层楼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个房间。二楼三楼不时人进出,看打扮不是换岗的矿警就是尖子上的其他管事的。隔着整片空场,砖楼正对面是一座座两层的竹楼,前后两排,共有十座,却全部用竹子建成,柱子是竹筒,墙壁是编织的竹篾。此时这些楼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女子从最东边一座竹楼进出了几次,她们大多举止怯懦、形容憔悴,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都把头垂得低低的。虽然她们没有穿着跟砂丁一样的麻布衣服,可衣服上都打着许多补丁,想必也是在尖子上做工的。
白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抓出其中一把打开了一楼最左边一间房的门,开门的时候还有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不让胡承荫看见。白先生瘦得过分,一件长衫罩在他身上,好像一把收着的伞,一双枯瘦的手,手指毫无半点肉,一层皮松垮垮地裹着骨头。在白先生双手上下翻飞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的时候,胡承荫觉得他每根手指的指节跟串起来的算盘珠子如出一辙。白先生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似乎时刻都在计算着得失利弊,胡承荫觉得若是一个算盘成了精化作人形,那一定是白先生的样子。
“你站在门口,不要动。”
许是为了防盗,这仓房竟然没有窗子。即便是站在门口,胡承荫也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霉味,胡承荫强忍住了用手捂住鼻子的冲动,只好四下张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经意间往仓房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不但有许多被褥和麻布衣服,还有许多他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胡承荫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想把周遭的一切都记在脑中,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转头一看,就是之前那个一脸苦相的石欀头,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觉得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一头牛,健壮却驯顺,沉默又悲伤。
他的目光跟胡承荫碰到一起后微微颔首,胡承荫也点了点头,侧身给他让了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承荫发现他左手的食指整个没有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断了一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单子,放在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摊开单子看了看,拧紧了眉头。
“尖五把,锤三把,炮杆两根,捞勺两个,引针三根……石欀头,这些东西上个月不是刚刚领过吗?欀刀三把,煤石灯五盏,啄子和塃钯怎么要十把这么多?”
石欀头低垂着眉眼,低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用得费,已经将就了一阵子了,砂丁们手上的啄子都坏了好些个了,再不领就耽误上工了。”
白先生白了石欀头一眼,用毛笔在单子上签名,并用手指摁在鲜红的印泥上,在单子上按了手印。
“明天上工之前到这儿来领吧!”
石欀头转身就要离开,白先生说道:
“等等!”
接着白先生朝胡承荫的身后招了招手,此时胡承荫才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麻布衣。那女孩身材高挑,肤色苍白,头发细软且微微发黄,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浓密的睫毛好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地,她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也薄薄的,好像整张脸上就长了一双眼睛似的。
跟胡承荫之前所见的其他女工不一样,女孩身穿一件杏色的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绸裤,这身簇新的衣衫在周遭的环境之中看来十分扎眼,胡承荫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目光,女孩突然局促起来,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手中捧着的麻布衣放在了白先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