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因着一众人等都在贾母房里围着宝玉,袭人实在凑不上前,干脆便去了二门,打发小厮寻了茗烟来细问。
二人言说一通,茗烟提及此番宝玉挨打,许是因着金钏儿之事。
袭人纳罕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
这外宅、内宅有仪门阻隔,这会子老爷又不曾进内宅,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茗烟便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她面上不动声色,打发了茗烟自去,转身便往回走。
可巧,方才到得垂花门前,便撞见了送过李惟俭的王熙凤。
袭人紧忙上前见礼,就见王熙凤似笑非笑道:“方才俭兄弟听说一桩事,倒是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给我带话儿?”
不理袭人纳罕,王熙凤笑眯眯道:“俭兄弟说,往后再有什么活计,也不消去寻史大姑娘,尽管来找他二等竟陵伯吩咐了就是。”
袭人听罢,顿时脸色骇然!
是了!如今湘云与俭四爷可是下过小聘了,俭四爷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听闻此事又怎会善罢甘休?
不信且看那薛蟠、贾蓉、贾蔷,除去贾蔷孤苦伶仃住在后街,前者丢了皇商底子,后者流放三千里。
袭人不过是个大丫鬟,因着湘云好说话,这才欺上门来,哪想到转头儿人家就有俭四爷来出头?
她吓得脸色煞白,急忙辩解道:“二奶奶,我可不是——”
却见王熙凤一摆手,面色也冷了下来:“这话不用与我说,情意深重也好,借故欺负也罢,你若想辩解,尽管寻俭兄弟去说。只是……贾家善待下人,却不知何时将丫鬟养成了副小姐!”
说罢也不理袭人,王熙凤自行进了荣庆堂里。那袭人俏脸煞白了半晌,暗暗拿定心思,往后再不敢欺负湘云,说不得一会子还要求到湘云跟前,求其为自己在俭四爷面前开脱几句呢。
袭人拿定心思,这才迈步进得荣庆堂里。
此时太医业已为宝玉敷了药,贾母想着方才李惟俭所说,顿时心累不已,瞧着眼前莺莺燕燕实在心烦,便道:“好生抬到他房内去。”
众人答应,这才七手八脚将宝玉抬回绮霰斋,三春、黛玉、宝钗、湘云等也各自散去。
回返途中,雪雁眼见四下无人,禁不住蹙眉道:“往常以为宝二爷不过顽劣了些,听俭四爷这般一说,才知竟如此恶劣。”
紫鹃没言语,心下也是后怕不已。淫辱母婢,转身跑了只丢下金钏儿承受王夫人怒火;引逗优伶,被人逼问立刻卖了个干净……这般行径,实在让人发指!
亏得从前紫鹃还想撮合着黛玉与宝玉,若果然撮合成了,那来日有难,那人又岂能护得住她紫鹃?只怕非止是她,便是姑娘也护不住!
黛玉心下却早已习以为常,只道:“他就是这般性儿,如之奈何?”
紫鹃能想到的,黛玉又如何想不到?若没人比照也就罢了,偏生有個俭四哥对比着,如此,宝玉简直没眼儿看!
紫鹃便道:“姑娘过会子可还要去瞧宝二爷?”
黛玉摇头,淡然道:“不过是尽些亲戚情分——”忽而扭头眼见宝钗急匆匆去了蘅芜苑,黛玉便笑道:“况且啊,只怕早有人着急了,我又何必过去添堵?”
当下主仆三人回返潇湘馆。
怡红院。
湘云与映雪、翠缕一道回返怡红院,丫鬟自去忙碌,湘云便噘着嘴进了书房里,拉了椅子,手撑椅背,下颌搭在手背上,怔怔出神。
过得半晌,映雪端了一盏普洱进来,眼见湘云神色便知其心中不悦。悄然放下茶盏,凑过来低声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湘云蹙眉摇了摇头,好半晌才道:“刚来时还高高兴兴的,转眼就成了这般。”
那般?袭人欺她老实,宝玉又惹下弥天大祸……湘云总觉得与自己想的相去甚远。
都是一般的兄弟姊妹,凑在一处,每日吃喝玩乐岂不快哉?怎会偏生多了许多烦恼?
她手撑香腮幽幽道:“总觉不如小时痛快。”
映雪便道:“姑娘大了,宝二爷与几个姑娘也大了,可不就要多了些心思?”
湘云郁郁看将过来,映雪说道:“这丫鬟大了,总要想着前程,或是配了小子,或是做了姨娘,至不济也要放出府去,谁能不为自己打算?丫鬟又烦的,姑娘们也是如此。”
湘云迷糊道:“不会啊,我倒是没什么烦的。”
映雪顿时好一阵无语。相处几日,她算是知晓了大姑娘的性情——不过是率真二字。早前映雪还担忧姑娘与那宝二爷过从甚密,如今却不担心了。只怕大姑娘心里并无男女之情,只将那位宝二爷当做了自小耍顽的哥哥。
想了想,映雪便道:“往后姑娘还是注意些,免得与那位宝二爷往来多了,再拖累了名声。”
湘云又不傻,略略思忖便知其意,因是便闷闷点了点头。淫辱母婢,二哥哥早已知晓了人事儿,谁知会不会对园中姊妹生出旁的心思来?
蘅芜苑。
宝姐姐领着莺儿快步入内,心下翻腾不已。
方才李惟俭那番话掷地有声,处处占理,说得姨妈王夫人哑口无言,便是老太太也只能叹息。
想着方才俭四哥那模样,宝钗便禁不住心潮澎湃。这般男儿,方才是她宝钗的良配!
却奈何……忽而想起过往种种,因着哥哥、妈妈之故,原本的近水楼台,生生成了形同陌路。
宝钗想到此节,顿时心痛不已。
一时间气血上涌,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咳……咳咳——”
莺儿唬了一跳:“好端端的,姑娘怎地发病了?快取冷香丸来!”
当下有小丫鬟紧忙寻来冷香丸,宝钗和水服用了,半晌方才止住咳嗽。
她心下暗忖,再懊悔也是无济于事,事到如今只能另做打算。想起那宝玉种种,宝钗心下厌嫌不已,半晌才叹息一声道:“莺儿,去取了冰片来,我与宝兄弟送去。”
莺儿应下,去后头箱笼里寻了冰片来,宝钗捧了,这才起身往绮霰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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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霰斋。
王夫人等又在房中盘桓了一会子,这才离去。
袭人刻下怕极了,生怕被李惟俭报复,因是含泪道:“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不知贾环递了小话,只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
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
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
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