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便解释道:“宋时巴蜀用铁钱,忽一日有江南商贾来城中,张贴告示愿以一枚铜钱兑四枚铁钱,蜀人以为此人犯蠢,当即蜂拥而至。当日商贾收铁钱千串,过几日又贴告示,将价钱抬到一枚铜钱兑三枚铁钱。
此人如此兑换,行市中铁钱应声而涨,寻常一贯铜钱能兑五贯铁钱,如今只能兑四贯。凡此种种,商贾将铁钱推到与铜钱一般,私下悄然将所收铁钱尽数兑成铜钱,转天携款而走,大赚一笔。城中百姓,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行径,便是老鼠会。”
听得此言,薛姨妈与王夫人方才恍然。那王夫人面上不显,薛姨妈却极为得意。这便是她的宝钗,寻常女人谁人比得上?
却不知王夫人暗中腹诽,薛家果然是商贾之家,这等商贾密辛信手拈来,可见不是个做大妇的好人选。且往后瞧吧,这会子有老太太拦着,不妨虚与委蛇。待来日宝玉果然做了国舅,那这亲事可就万万不能应承了。
“原是如此。”
王夫人随口说了一嘴,忽见宝钗灼灼看将过来,说道:“这老鼠会若要引人上当,总会给前头的人一些甜头。妈妈不妨再留些时日,待那股子涨到一两三四钱再脱手也不迟。”
王夫人心下纳罕,不知宝钗这话分明是对薛姨妈说的,为何说的时候偏生看着自己個儿。
待过得半晌,薛姨妈与宝钗告辞而去,王夫人枯坐房中。恰巧丫鬟又拿大房打趣,说大老爷死活不肯将抄捡所得送入公中,王夫人忽而心下一动!
那大老爷贪鄙无状,先前就因着股子欠了李惟俭不少银钱,此番这老鼠会开出巨利,以大老爷之能为,又怎会不上当?此前大老爷就中风了一回,如今半边儿脸还木着,倘若再中风……说不得就没救了!
大姑娘元春如今只是寻常妃子,上头还有个吴贵妃压着,指望宝玉当国舅怕是有些奢望。最好,还是先谋算家中的爵位。
又思忖半晌,下晌时便叫来周瑞家的,摒除闲杂人等,私下里吩咐了一番。到得夜里,大老爷贾赦自去寻姬妾耍顽,王善保家的便来寻邢夫人说话儿。
略略说过些闲话,消化了薛家一通,王善保家的就道:“太太不知,那薛家走了狗屎运了。”
“怎么说?”邢夫人问道。
王善保家的就道:“那日尤老安人来推劳什子股子,入手不过一两一分,这才几日,瞎!昨儿就涨到一两四分了。今儿一早太太猜猜什么价钱?”
“什么价钱?”
“涨到一两一钱了!”
邢夫人顿时心下懊恼,这才几日光景,平白得了一成的利!奈何前回尤老安人来家,邢夫人只道其是个破落户,心下懒得搭理,这才推说有恙在身避而不见。早知如此,拼着典卖了嫁妆也要买些股子啊。
邢夫人因是上了心,转天先与贾赦商议了一番。大老爷贾赦心下大动,又打发人扫听了,待听闻今日竟又涨了二分银子,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催着邢夫人派婆子寻了尤老安人来,款待一番,凑了七千多两银子,尽数买了那山西煤矿的股子。
当下夫妇二人坐等股子节节高涨,荣国府中却愁云惨淡。盖因这两日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三等将军贾珍,或参其营私舞弊、卖官鬻爵,或参其侵占田亩、强抢民女,又或参其敲诈勒索、贪鄙无状。
东府围了半月有余,番子始终不曾撤走,加之弹劾连连,到了这会子蠢如贾赦也知道,东府这一关只怕不好过了。
贾母又唤来贾赦、贾政,二人又纷纷给亲朋故旧写信求援,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荣庆堂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李惟俭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临到未时末,李惟俭到来,贾琏自是陪着其入内。李惟俭笑着恭贺了宝姐姐生辰,又送上贺礼,随即隔着屏风与贾琏落座一席。
此时荣庆堂里设了四席,余下三席都是女眷,唯独李惟俭与贾琏单开一席。
这会子时辰还早,尚没开席,贾母便张罗着先让宝钗点戏。
宝钗推让,贾母一定要宝钗来点。此时就听一旁的薛姨妈道:“既然老太太让你点,伱就点一出吧。”
李惟俭听在耳中,暗忖,薛姨妈这是提点宝钗,要可着贾母的心思来点。
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命凤姐点。凤姐虽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听得王熙凤点了《刘二当衣》,李惟俭顿时暗自忍俊。
《刘二当衣》演的是裴度即将赴京赶考,路费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刘二当铺,典当衣物。刘二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来当过一个金钗,利息还未结清,刘二便将衣物扣下,抵为利息。刘二装痴卖傻,插科打诨,六亲不认,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管家媳妇凤辣子点《刘二当衣》,简直是当面骂薛家了。薛家可是开有当铺的,老爷贾政便是薛姨妈的姐夫,跟裴度、刘二的关系一模一样。凤姐让刘二在台上丢丑,不知薛姨妈、薛宝钗心中是何滋味!
“好好好,这一出点的好!”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
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李惟俭再也忍不住,与贾琏一道儿笑将起来。啧啧,老太太这回是半点脸面也不给薛姨妈留啊,‘白吃白听’说的可不就是薛家?这话就差当面撵人了。
那屏风略有缝隙,虽瞧不见薛姨妈与宝钗,却能瞧见王夫人。
李惟俭偷眼打量,果然便见这会子王夫人面上虽笑着,手上的佛珠不再捻动,拇指指甲险些尅入捻珠里!
只怕这会子王夫人心下恼恨不已,只是老太太位分太高,只能赔笑装作不知。
其后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戏唱罢,转眼过了申时,酒宴齐备。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邻桌李惟俭心道,来了,宝姐姐果然反击了!
这段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宝姐姐明着好似与宝玉念词,实则是说给贾母听呢。暗中机锋大抵是:我薛宝钗也不是那没皮没脸的人,大不了离开你贾府,“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不一定非得在你贾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暗忖,宝姐姐虽反击了,可走不走得了,却要薛姨妈来做主啊。这席间薛姨妈只说寻常话,好似半点也没听出贾母暗中机锋,看样子是半点要离开的心思也没有啊。
他心下觉得这宅斗果然有趣,不由得又与贾琏多饮了几杯。
至晚散时,屏风撤下,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几句话,因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便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