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红影闪过,只洒落一片银铃般的笑声:“爱哥哥、三妹妹快来快来!”
湘云疯跑着,任凭冷风扑面也不在意。身后丫鬟追之不及,急得连连叮嘱,湘云却一概不听。
保龄侯府一向规矩森严,二叔、二婶虽不曾苛待她,她却总觉得拘谨。如今自己庆生儿,入得后花园没了人管束,小姑娘自是心绪放飞,露出本性来。
她那笑声好似会传染一般,一众兄弟姊妹许久不曾这般耍顽,当即笑着追逐嬉闹起来。
这侯府后花园比不得荣国府园子广阔,却胜在精致,一行人绕过山水楼,停在百花亭里,看着落雪红梅,肆意嬉笑一番,湘云转眼便瞥见黛玉不紧不慢行将过来,手上还多了个手炉套子。
见那兔毛的套子颇为精致,湘云眨眨眼,道:“咦,这套子有趣,林妹妹从何处得来的?”
黛玉便抿嘴道:“这会子又成了林妹妹?你啊,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哪儿有你这般的?”
湘云娇憨一笑,凑过来仔细观量那手炉套子。双手插进去横于小腹间,朝外留有装手炉的网罩。这会子银质的手炉内氤氲冉冉,香气四溢。
湘云寄居侯府之中,自是有见地的。旁的且不说,单是所燃的炭饼,就连保龄侯府等闲都用不得,太贵!
这炭饼用白霜炭研磨成粉,又以香料佐之,和水压膜成饼,再晾晒干方能用之。单是一小块炭饼便要二钱银子,偶尔用一回也就罢了,一块炭饼不过能燃两个时辰,一冬用下来便是豪富之家也要肉疼。
湘云顿时心下泛酸,只当贾母果然分外疼惜黛玉这个外孙女,她小时也在荣国府住过,何尝用过这般腾贵的物件儿?
因是湘云禁不住噘嘴道:“真羡慕林妹妹。”
黛玉因笑道:“你又羡慕我什么?真想要,这手炉送你就是了——”
“果真?”
“你过生儿,总不能今儿也哄你。”黛玉抽出右手来,不待动作,一旁的紫鹃便凑过来取了手炉下来。“不过这套子却不能给你了。”
湘云不知其故,只瞧着那银手炉欣喜不已:“那就多谢林姐姐了。”说着探手就要抓。
“诶?”紫鹃紧忙闪过,嗔道:“史姑娘,这手炉正滚烫呢,也不怕烫了手。”
湘云这才戴了手套,接过手炉,顿时展颜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却又见雪雁又寻了个手炉来,点燃炭饼,重新塞进了黛玉的暖炉套子里。
湘云眨眨眼,心下泛酸,却因着黛玉连番好意不好再挑刺儿。眨眨眼,将手炉丢给丫鬟,跑出亭子攥了雪球,朝着亭内就砸:“咯咯咯,不然咱们来打雪仗吧!”
二姑娘迎春惊呼一声,赶忙闪避,那雪球好巧不巧砸了探春一個满头满脸。探春顿时恼了:“好啊,今儿定给你个好儿!”
说罢,也笑着跑下去,攥了雪球与湘云嬉闹起来。
众人被这二人引动,纷纷下场乱丢雪球。那贾环专门挑着宝玉砸,心下暗忖,最好一下将宝玉砸得大病一场才好呢。
唯独黛玉裹得严严实实,在百花亭里远远观望。她心中虽也想这般耍顽,却也知自己身子弱,禁不住这般寒凉。
众人嬉闹半晌,俱都畅快不已,方才招呼黛玉离了百花亭,去到前方知守堂取暖。过后又赏梅联句。
湘云一指远处风吹树摇,便道:“北风鸣树沙沙响。天野苍茫,壮阴夺阳。”
二姑娘映出略略思忖,接道:“冬雪雪冬日冷光。寒气砭骨,死寂凄凉。”
宝玉蹙眉:“二姐姐这句太过悲了些……我接,冰冻三尺落晓霜。冰寒透骨,融消还僵。”
轮到黛玉,黛玉脱口便道:“叶落桑槐年未央。枯木撵春,腊尽暖尝。”
惜春年岁还小,探春却因黛玉这一句不知如何往下续,因是只能俯首认输。
湘云却忽而恍然道:“遭了,方才忘了定规矩,这认输该如何惩处?”
众人一时沉吟,湘云便笑道:“咯咯,我看,不如呵痒三息。”说罢凑近探春,双手呵痒不止,探春顿时蛆虫也似笑着来回翻滚。
说是三息,湘云却直待探春告饶不迭方才罢手。待探春要报还,湘云忽而瞥见远处一行人等,仔细辨认,顿时疯跑出来遥遥招手:“俭四哥快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朝不远处抄手游廊观量。便见史纕、史穰两兄弟,好似左右护法一般蹙着高大挺拔的李惟俭信步行来。
但见其头顶内嵌红宝石忠靖冠,外罩枣红缎面外氅,内着牙白绣纹圆领袍,佩银底五彩风物腰带,脚下官靴不疾不徐踏雪而来。
二姑娘顿时挪不开眼,有些时日不见,迎春心下自是念得紧。那一旁的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待离得近了,又羞怯地收回目光。
偏生宝玉看在眼里,心下顿时老大不喜。因是便道:“俭四哥何来之迟?我看待会子也出个联句难为难为他,若答不上来,那就罚酒三杯。”
湘云不知就里,头也不回便附和道:“好好,定要出个难的。”
须臾,李惟俭到得近前,湘云便凑上前笑道:“俭四哥来迟了!”
李惟俭略略瞥了眼黛玉与二姑娘,方才低头笑道:“莫非还要罚酒三杯不成?”
湘云笑着歪头道:“罚伱对联句,对不上,可补正是要罚酒?爱哥哥,可有句子了?”
宝玉合掌笑道:“有了。”遥指不远处道:“小桥堆雪烟花绝,秀木艳卉,剩残词半阙。”
李惟俭眨眨眼:“蝶恋花?”
这宝玉出的句子,可不就是取自蝶恋花的词牌?李惟俭略略思忖,随即摇头笑道:“罢了,认输认输,待会子自罚三杯。”
宝玉不禁暗自得意,黛玉却心下恼了,开口解围道:“俭四哥每日家操持家国大事,又哪里得空思忖这些风花雪月?待会子俭四哥多饮两杯就算暖身子了,这联句,不若我来代劳?”
李惟俭拱手笑道:“有劳林妹妹。”
黛玉轻挪莲步,不过三两步便笑盈盈停下来,转身道:“有了……宝镜雕纹姿弄影,凄凉惹尽,灯瘦阑珊夜。”
“好句。”李惟俭笑着赞道。一众人等也纷纷称赞,那宝玉更是发了痴,反复念叨着‘灯瘦阑珊夜’,只觉黛玉才情高绝,却忘了方才黛玉回护李惟俭之意。
眼见黛玉小脸儿冻得通红,李惟俭担心再病了,因是说道:“外间寒凉,我方才看戏班子入了府,不若咱们一并去瞧瞧?”
此言顿时惹得众人附和,随即朝着前头山水楼行去。
只略略对视一眼,黛玉哪里不知李惟俭爱护之意,只觉套子里的双手愈发温暖。不由得暗忖,俭四哥方才推说联不出好句,只怕是不想与宝二哥好似孩童般玩弄文字。实则论才情,单是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方今之世又有几人可比?
旁人奚落,俭四哥宠辱不惊,浑不在意,她却是小心眼儿的,哪里容得下旁人胡乱奚落俭四哥?
这心下想着,不觉便缀后了几步,待醒过神来时,却见湘云领着三春、宝玉嬉闹着竟走远了,俭四哥不知何时悄然随在自己身旁。
黛玉没来由的脸色愈发红嫩,偏了头,不敢看过去。
鞋子踩在残雪上,吱吱作响。又有远处树挂积雪被风吹得飘洒而下,李惟俭禁不住道:“风戏残雪——”
黛玉不禁脱口轻声道:“——念君心暖”
言罢恍然,黛玉顿时脸面愈发羞红。见李惟俭笑吟吟看过来,黛玉连忙闷头快行两步。
这般言语太过直白,怎地竟脱口而出了?真真儿是不应该。
不片刻,众人到得山水楼里,一楼果然戏台布置齐整,湘云的生儿,大家让她先行点了几折,又纷纷各自点了,便去到座位上等着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