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瓦顶让我用荷叶补好,可是又开始漏水,于是我抱着书生往大门去,一边回头一边看,就见到绿油油的眼睛,从瓦顶上边往佛龛直瞅瞅,已经发现我们了!”
“我往外狂奔,抱着伙计一起逃命,要跑去白龙溪北边的一颗大榆树去,那榆树长得高大,或许这兔狲不像老虎大虫,它那么肥胖,应该不会爬树。”
“还好我跑得快!”
文不才一拍手,嘴巴上的卷烟差点掉下来,他扶正了烟,接着说。
“跑到白龙溪,我就抱住这小子往荷叶里躲,我听见身后有水声,那兔狲穷追不舍,张着血盆大口往前拱,蓬松的毛发也吸了水,好像是跑不动。”
“它踩到烂泥里,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搞得我脑瓜子嗡嗡的,雷声和兽吼要把我逼疯了。”
“快到五更天,我把书生抱上树,还惊走了几头马脸猴子,也不知道这些猴子是怕我还是怕那头妖怪。”
“雨还没停的意思,但是东北方向天刚刚白,我想是不是快结束了?那妖怪肯定也怕太阳?对不?”
“四周还没完全亮堂起来,也看不见树下是什么情况,书生还没醒,睡得和死猪一样。”
“我听见车马的声音,从树下传来钢刀出鞘的动静——”
文不才依然绷紧了一根线。
“——有人在喊,是汴州北部湾衙门的捕快来了,要我下去。”
凯文神父惊叹道:“有人来了?你得救了?”
“才不是呢!”文不才骂骂咧咧的:“白龙溪就一条官道!这烂泥路有哪个捕快会驱车策马过来!我每天都走这条道!我不知道它有多烂吗?要官老爷在五更天跑到荒山野岭来救人?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我根本就不信树下的人,那家伙要么是山贼!要么是水匪!”
“他骂我,逼我,还知道我的名字!晓得我在祥星湾做买卖!”
“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这分明就是妖怪!”
“这头兔狲认得货斗里的账本!它认得字!会说话!要把我骗下树吃掉哩!”
“许是五更过半,似乎天地都一片白了,我终于隐隐约约能看清树下,就见到一口鲜红的大锅!长满了钢刀!”
文不才惊颤恐惧的形容着。
“看清了才晓得,哪里是什么锅呀!那就是兔狲的嘴!它像个大口袋!一直在树下等我哩!”
“它骂我,我也骂它!”
“它骂不过我了!我就哈哈大笑!我说你应该多吃两个读书人!读书人骂人狠厉!”
“它就要和我讲条件,要我怀里的这个书生——”
“——我当然不会答应的,我还想着这个书生能带我发财,毕竟这是救命之恩呀!”
文不才往凯文的烟盒又搜来最后一点存货,蒸汽船已经走远,身后的故乡越来越远,前路也越来越渺茫。
“它又和我吹牛,说它是凶兽!是吞天食地的饕餮大魔!”
点上火,文不才满脸不屑——
“——我骂它,五丈的身板却连一棵树都爬不上来,什么大魔!不就是个陷在泥潭里的妖怪么!”
凯文笑呵呵的说:“这头恶魔一定是怕你,被你骂走了?”
“也不是。”文不才抿着嘴,眼神有异:“确实来了两队官兵,要来找人。”
“这兔狲听见兵马敲响开道铜锣,马上跑得飞快,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野地里拽出一条沟壑,消失不见了。”
凯文:“哦”
“事情就是这样。”文不才恶狠狠的骂道:“这些官兵找的是垣县两个失踪的衙役。说是被水匪害了——我看是胡说八道,都是瞎扯淡。”
“我见了令牌,才抱着书生从树上下来,又跟着他们回了破庙。这十来号人把我俩绑起来,书生依然没有醒。”
“我就喊,明明是我遭了难!我不是贼!我没有过错呀!”
“领头的衙役没多说什么,听几个县城里见识广的老兵讲,要剁了我的脑袋,就当我是水匪,回去好交差。我身边的书生长得白净,胡子也打理过,似乎不像强盗,如果他身上没有买命钱,也要剁掉脑袋。”
“这时候我怒极,于是挣开绳索,去夺刀杀人。”
说到此处,文不才红着眼睛,神态十分吓人。
凯文神父感叹道:“神会惩罚他们的。”
“什么狗屁神仙!这破庙里的菩萨就没显过灵!”文不才骂道:“我一刀刀砍杀过去,跑得慢的被我砍死了,跑得快的刚要上马,我就捡起石头丢过去,打在马儿的眼睛上,这些胆小的马驹散开,有撞在树上把主人摔死的,也有朝我冲过来的,最后一个往十六里铺的方向跑,但是我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抄了近道,跳到马背上砍碎了这畜牲的天灵盖。”
凯文神父立刻不讲话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想要不要杀了书生灭口。”文不才满脸难色,凯文神父的烟盒也空了。
在这个空档,老神父的女儿一直在旁听,她听得懂粤语,也听得懂闽南话,吓得不敢作声,她原本把文不才的故事当笑话听,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真的呢?
于是小女儿往蒸汽船的货仓跑,又给父亲拿来新的烟盒。
文不才有烟抽,似乎也没那么狂躁了。
“我下不了这个手,书生他没错呀。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这小子也是我好不容易从妖魔手里救出来的,也是我从恶棍人渣的刀下救回来的。”
“于是我又给他熬药,到了午时他才醒过来,看见破庙里的满地尸体,几乎要吓疯了。”
“我和他说完来龙去脉,他依然不敢相信,可是这文人镇静下来,与我这么讲——”
“——恩公,无论如何是缘分一场,愚弟有此一劫也是命中定数。”
“今天下大势,朝廷腐败,兵不如匪,全因一个[贪]字。兔狲都敢假借饕餮凶兽的威名四处作恶吃人。”
“今日过后,你我再也没有自由身,这十七条人命是怎样都逃不脱,洗不掉的罪过。”
“滨州府说我们是水匪,那我们就只能当水匪了。”
凯文神父小心翼翼的问:“后来呢?”
“后来那书生和我说。”文不才皱着眉头满脸嫌弃:“他说昨日夜里,梦见天妈,天嫂、天兄、天妹和皇上帝,皇上帝还赐给他宝剑和印玺。差遣他下凡斩妖除魔拨乱反正——奉天之命作主救人。”
“我只觉这书生是染了风邪神智不清,他要与我商议造反大事,我就是一个货郎呀!”
“不容我多想,就把这犯了癔症的小胡子打晕,我就赶紧跑了!”
凯文神父若有所思,猜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