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全部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一般。
——难道是约定好一起搬走的?
枇杷在心里胡乱猜测着,其实一点头绪都没有。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记忆中……
枇杷忽然站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记起来。
或者说,有关这一段的记忆是暧昧不清的。
彼此冲突画面在眼前交错浮现——
一时是站在渡口处行色匆匆的妇人,她的手里捧着尚未成熟的青涩果实,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对自己的不舍;
一时又是面朝上躺在土坑中一动不动的妇人,看样子早已死去,捏不紧的手里放着枇杷卖身得来的几枚铜钱,扬起的尘土落下,死者的脸便随之掩埋在了黄土之下……
如果只是这样,枇杷自然分得清,前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后者才是残酷的事实。
可并非这样,因为他分明还看见了——
烈日之下,被绳索捆绑着四肢,架在高台上神情疲倦且麻木的妇人。
台子像是竹子搭起来的,表面糊着红红绿绿的彩纸,还在上头写满了枇杷看不懂的潦草字符。
台子的下方是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人声喧哗着,如同一场热闹非凡的集市。
枇杷一眼就认出,台子上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娘亲,而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人群,正是由村子里的其他人组成的。
村口的杨二伯和他家的细丫头,隔壁的李叔李婶还有他们的儿子,村长,村里念经的先生……
好多好多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却无一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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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簇拥在台子下方,同样的面黄肌瘦,同样的喜气洋洋,一双双深深窈陷进眼窝眼珠子里同时闪烁着兴奋而激动的光芒,仿佛即将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降临到这片土地之上。
完全不曾理会,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活生生的人正被吊着,遭受着烈日曝晒的酷刑,脸色灰败,唇色惨白,眼看着已经是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死去……
下一个画面,是村子里的男人一个个走到台子边,轮流从地上捡起石子、泥块之类的东西,胡乱朝高台上投掷的画面。
那些人好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比赛一般,一个个抡圆了胳膊,毫无保留地朝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妇人砸出手中的东西。
每扔出一次,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或大或小的叫声。
扔得越高越准,获得呼声越高,反之声音越小。若是扔得偏了,没有能够砸到人,也可能收获到众人的嘘声。
每个得到欢呼声的人就好像得胜归来的英雄一般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脸上的掩饰不住的得意自豪。
而得了倒彩的人则极为愤愤不平——由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再不情愿也只好灰溜溜去,临走前还不忘朝着台上狠狠啐上一口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场浩浩荡荡的投掷仪式一直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那些没能亲身参与到其中的女人孩子们也笑着闹着,拍着手叫着好。
她们一边像是对待英雄般的高高兴兴簇拥着家里的男人们,一边用冷漠的眼神扫过高台上的妇人,神情中满是鄙夷不屑,也许还有止不住地幸灾乐祸。
最后的最后,是如蛇群般顺着彩纸和符文攀援而上的橘色火舌,女人痛苦地悲泣逐渐淹没在村民喧嚷的欢呼声和竹台燃烧的噼啪声中……
极度的割裂感让枇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弯着腰干呕起来。
可是他的肚子里早就是空空如也,甚至因为口渴,连苦水都没能吐出来一点。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甚至比呕吐本身更加令人难受。
枇杷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腹部的痉挛。
余光瞥见一直走在前头的元宵,不知何时已经折返回来,此刻正在近前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仿佛在用眼神询问,还能坚持么?
当然也可能是枇杷过分解读了。
无论如何,枇杷还是摇了摇头,冲着小家伙安慰似的说了声:“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比起刚才所看见的,自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问题是,他的脑海中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些……
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又或者,那才是被掩埋的真实。
陷入极度混乱的头脑中忽然冒出一道声音:【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去山上看看呢?】
枇杷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带到了当年亲手埋葬娘亲的那片山坡之下。
如果自己刚才没有因为一时的头脑混乱突然停下脚步,这会儿可能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看向引自己至此的元宵。
对上那双碧色猫眼的同时,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去看看吧,那里会有你一直想要的真相,如果你能够下定决心的话。】
至于是下定什么决心,对方没有明言。
但枇杷已经明白了,要想获得掩埋在坟墓中的真相,恐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