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总是多雨的。
青年一身锦缎华服,安坐于位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半点阴霾。
他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到有些怕的。
“为什么?”
他看着青年垂眸,好像很闲适的样子,闲适到几乎已经抛却一切,“羽化成仙”了,随着他这句话,位子里的青年缓缓睁开眸子,还是那副倦懒神情,可是能看到他眼神的,就不会轻视他。
就犹如百只巨大的蚂蚁在后背上来来回回地爬,边爬着,边啃咬着。
“我不是让你呆在屋里吗?”
或许是青年轻描淡写的态度,又或许是因为怒火冲头,字句便如破了闸的洪水般脱口而出:“哼!夜涟殊回宫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他指使人把消息送到我跟前的!”
古根扶着颊面,正头凝视了他一会儿,眸光凉得宛若寒潭里的深水,却陡然泼灭了夜璜嵊的气焰。
“乖乖听话。”古根玩味一笑,“四殿下。你知不知道,夜涟殊的表弟,也就是南宫瑾言,去容栩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夜璜嵊头皮一阵发麻,大抵是这些日子的躲躲藏藏迫使身体总是比头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你说什么……”
“容栩?他去容栩干什么……容栩,他难道是逃到容栩去了……”
古根望着夜璜嵊喃喃自语,匕首压在掌下,随着手腕的轻轻抬落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不对!他去拉拢容亓要兵了对不对?他要造反!”
回复他的是一片寂静,屋内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沉寂冰冷得叫人汗毛倒竖,夜璜嵊或许是隐隐预感到什么,猛然间朝着古根冲去,似一头俯冲猎捕的鹰隼般狂暴。
只是这鹰隼实际是只落汤鸡。
古根的脖颈离他指腹不过几寸,古根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
寒刃抛出刺目弧度,一节拇指随着遽然喷射的血线飞出然后掉落在地,颓然可笑。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杂种的心狠手辣——古根伸手一把将夜璜嵊的头狠狠掼到坚木桌子上,倦懒、轻蔑层层褪去,那双毒蛇般的双目里的阴翳压过了一些,继而显得疯癫。
“我还以为你猜不到呢……”唇舌贴近耳边,如同毒蛇吐信,夜璜嵊如濒死的猪羊一般挣扎着,可惜无济于事。古根笑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云家的长子死前也是你这幅样子,像什么呢?形容一下……正在拿开水烫的死猪吧!哈哈哈哈天启皇帝留下的孬种……”
“你放开我!”
“放开?”古根无辜道,“我放开你,留着你被别人弄死?你不是一早想要造反么?你的雄、心、报、负呢?被狗吃了?呵,容栩的兵,原本是给你准备的,不过……现在却没人多余这份打算为你筹谋了。扮假皇帝的那个,给南宫瑾言留了趁虚而入的契机……所以……”
夜璜嵊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古根伸出另一只手,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贴近他的脖颈,那就是催命的锁链。
“我的人打探到,真正的容亓已经重返皇宫了,并且给了南宫瑾言承诺。”古根的手指倏地捏住夜璜嵊的脖颈,骤然发力——
古根缓缓靠近夜璜嵊,似是在欣赏他这幅濒死的模样,那双阴冷的眉目笑得那样阴翳,他那天真无邪的美好容颜此时此刻就像是个为着花开欣喜的少年一样,华光璀璨,刀锋一般璀璨。
最终,锁链绞断濒死动物的脖颈。
古根却再也没看这里一眼,走出门后只给这里留下滔滔火焰。
另一边。
银宿见到北冥幽变换了体型,莫名地顿了顿,北冥幽手中的刹那刀身周围萦绕着浓重的黑色雾气,邪气四溢,全然不像是神界中的神器。
北冥幽没有见到花倾觞此时看她的眼神是怎样的模样,却因被花倾觞突如其来地推了一把而显得有些错愕。
“你快些走……”花倾觞喃喃道。
北冥幽却向前一步与她并肩,手中的刹那和花倾觞手中的粹意蓦地席卷起强悍的灵力。
花倾觞决然地看了北冥幽一眼,北冥幽眉头微蹙,发现了端倪。“你瞒着我什么?”北冥幽问道。
花倾觞已然催动粹意,召唤出了引梦之术的法阵,与此同时,北冥幽执刀向前冲去,伴着生猛的内力,漆黑刀刃抵着两轮弯刀,刮擦出刺耳鸣响。
花倾觞望着北冥幽的身影,胸腔中传来阵阵战栗。
朝思暮想近千年,从至死方休的执念,到锥心刺骨的痴念,每一次,都如同被一把钝刀刮割着剜心掘肉。
修炼时她在想着在佛邪岛的一幕一幕,无论多么萎靡倦懒,无论生境如何残酷,只要脑海中有他,尽管这个存在也许并不真实,尽管她挖空心思地去为自己找寻他的痕迹,尽管在此之中她也已然知晓祈幽就是北冥幽,她还是觉得满心欢喜,仿佛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力量,仿佛阳光刺破云层,驱散阴云,为她造就独属于她的梦境,自此无所畏惧。她控制不了,且不想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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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瑾言一行人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个容貌全然陌生的男人站在花倾觞身侧,北冥幽不见踪影,一个白衣女子手中拿着一块石头,石头缓缓飘起,凌空旋转,化作一个不大不小的圈,闪着莹莹光泽。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们隔绝在外,他们无法触碰这场战斗。
法阵既成,花倾觞念着咒诀操纵粹意,北冥幽冲刺而上与银宿过招。每一步都率先踏在法阵阵点之外,配合天衣无缝。
大概银宿也没有料到,北冥幽如今竟然还藏着神体,这霸道生猛的力道用起刹那,即便是生灭之境空了,也已经不怕和银宿硬碰硬。
因为面前的人是北冥幽,而银宿,曾经是她的手下败将,而北冥幽的手下败将,又何止银宿,当年玄渊境十大高手一出便找北冥幽挑衅,结果去的都被她狠狠踩在脚下,颜面扫地!
玄渊境之人恨北冥幽,恨这个平时行踪诡谲深不可测而一旦出招招招狂霸劲猛稳操胜券的北冥幽。人如其名,深不可测。
也正因如此,临渊之变后,北冥幽醒来,就恨极玄渊境,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懂得那种云泥之别的落差,与其说是落差,倒不如说就是纯粹的恨意,因造人陷害而致数千年苦修毁于一旦的恨意!
临渊是天界的地狱,北冥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跌陨至临渊,蚀骨销魂,从至强到至弱,她已经成不了一个清心寡欲的神明了,即便是一久折磨摧残她的恶灵邪煞自生灭之境逃走,也无法令她孑然一身。
她是从绝望的深渊里醒来的人,幸运的是已经苏醒,可悲的是仍然困窘于泥沼。
她可以至死方休的隐忍,却是为了将仇敌拖进地狱!
黑雾随飙风狂涌,浓墨重彩,结界外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而法阵之内,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煞气裹挟着滔天杀意,不是北冥幽令六界闻风丧胆的生灭之灵,而是从临渊里死而复生的幽灵,携着撕裂魂灵的怨恨!
终究是手下败将,银宿见她出招就察觉到不对劲。北冥幽是知道银宿擅长鬼影幻迹之术的,如此一来,将等同于将银宿摁到了水里,任她的移形闪现多么令人目眩神迷,都无济于事。
这就是北冥幽啊,当她知道你的弱点和长处,知道你进攻与防守的关键,就会直取要害,狠辣凌厉,令人窒息乃至绝望。
花倾觞看不到北冥幽的身影,也被她这突然释放出的强劲法力给震慑到了。除了那个重幽思谷,她还从未见过有哪个仙神的招式能够如此……邪气。
似是地狱里的恶鬼,千年的亡魂,炼狱的修罗。
铃声想起。
银宿的白铃似要击碎北冥幽卷起的浓雾。
这又如何,终究是一缕残魂,做困兽之斗而已。
然而令银宿没有想到的是,北冥幽没用刹那刀,直接换回生灭扇,一瞬间摁熄邪风,复又挥扇,邪风如箭猛蹿而出,带起的狂风寒意削骨,冷风逆了铃响,直接将催命魔音冰封至死。
压制到死——不惜赌上收风挥扇的一刹那——该说你狂还是该说你疯,北冥幽……
银宿内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恨意刻骨。
自从遇上北冥幽,她从一个不可一世发白衣杀神变成一个溃不成军的弱者。
而根本容不得银宿多想,刹那刀锋遽然而知,狂狷的杀气猛冲而来,银宿躲闪不及,被一刀穿心。
浓雾散去,南宫瑾言、墨如玉、尤麟、林元见到这一幕时都愣住了。
尤其是林元,此时他终于确信,所谓“云服媚”,就是北冥幽的转世,神界七帝姬北冥幽,他果然还活着。有那么一瞬间,林元竟觉得恐怖。
但接下来不可置信的一幕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