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钟左右,娜塔莉亚觉得自己大有好转。她要求给她洗洗脸,还对着壮妮亚什卡擎着的镜子梳了梳头,眼睛里闪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打量着家人,吃力地笑着说。
“好啦,现在我好起来啦!可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非死不可啦……为什么孩子们今天睡得这样久呀?杜妮亚什卡,你去看看他们醒了没有?”
卢吉妮奇娜带着(妈妈)格丽普卡来了。老太婆一看见女儿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但是娜塔莉亚却激动得不停地说:“妈妈,您哭什么呀?我的病还没有那么厉害……您又不是给我送葬来啦?行啦,您到底是哭什么呀?”
格丽普卡偷偷推了母亲一下,卢吉妮奇娜明白过来,急忙擦掉眼泪,宽慰地说:“你说什么呀,我的好姑娘,我是老胡涂啦,流起眼泪来了。一看见你,我的心就碎了……你的模样变得太厉害啦……”
娜塔莉亚一听到米沙特卡的说话声和波柳什卡的笑声,脸颊上立即就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
“叫他们到这儿来!快叫他们来!……”她央告说。“叫他们等会儿再穿衣裳吧!……”
波柳什卡第一个走进来,在门口站住,用小拳头擦着惺。讼的眼睛。
“妈妈病啦……”娜塔莉亚笑着说。“到我这儿来,我的可怜的孩子!”
波柳什卡惊异地打量着那些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凳上的大人们,——走到母亲跟前,伤心地问:“为什么你不叫醒我呀?他们为什么都聚到这儿来啦?”
“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我为什么要把你叫醒呀?”
“我可以给你端水,陪着你……”
“好啦,你去洗洗脸,梳梳头,祷告过上帝以后再到这儿来,陪我坐一会儿。”
“你能起来吃早饭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起不来啦。”
“好,那我给你端到这儿来,好吗,妈妈?”
“真像爸爸,只有心地不像他,比他善良……”娜塔莉亚往后仰了仰脑袋,怕冷似地拉着腿上的被子,淡淡一笑说。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病情恶化。她动了动手指,把孩子们叫到跟前,拥抱了他们,给他们画了十字,亲了亲他们,就请求母亲把孩子们带回家去。卢吉妮奇娜把孩子交给格丽普卡带走,自己仍然守在女儿身边。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昏迷中说:“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啦……”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把米沙特卡叫回来!”
米沙特卡胆怯地走到床前。母亲脸上发生的剧烈变化几乎把她变成陌生人了。娜塔莉亚把儿子拉到自己跟前来,感到米沙特卡的小小的心脏,就像是只被捉住的麻雀似的,跳得非常地快。
“把头低下来,孩子!再低点儿!”娜塔莉亚央告说。
她对着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他推开,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上直哆嗦的嘴唇,强颜做出可怜、痛苦的微笑,问:“你不会忘记吧?会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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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妈妈的食指,攥在滚热的小拳头里,攥了一会儿,松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他踮起脚尖,伸着两手保持平衡,从母亲的床边走开……
娜塔莉亚把他目送到门口,便默默地翻身朝墙躺着。
中午,她死了。
葛利高从前线连续两昼夜赶回来,娜塔莉娅已经下葬三天了。
他正在和父亲喝酒。
这时候,米沙特卡侧着身子,畏畏怯怯地走到桌边来。小家伙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笨拙地用左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使劲亲了亲他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葛利高里看着孩子那泪水模糊。天真无邪的眼睛,感动地问,竭力不把酒气喷到孩子脸上。
米沙特卡悄悄回答说:“妈妈躺在内室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把我叫了去,这样嘱咐我:”爸爸回来的时候——你替我亲亲他,告诉他,叫他疼爱你们俩。
‘她还说了些别的话,可是我忘记啦……“
葛利高里放下杯子,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屋子里有好半天是一片难耐的寂静。
葛利高里从膝盖上放下儿子,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廊里丢。
葛利高里的痛苦,不仅由于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娜塔莉亚和与她共同生活了六年,已经习惯了,还由于他感到他对她的死是负有责任的。如果娜塔莉亚活着的时候威胁他——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仇恨这个不忠实的丈夫,丝毫不肯妥协,死在娘家,那么葛利高里也许不会这么强烈地感到损失如此沉重了,悔恨的心情也就不会使他这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