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寒雨入梦年光逝(三)

书里说,一个人不珍惜另一个人,原因无外乎两个:一,因为明白无论怎样伤害她都不会失去她。二,即便失去也无所谓,因为她本就可有可无。

顾平芜有时候会想,在池以蓝那里,自己可能是两样都占全了。

她一向太有自知之明,所以六年前他要分手,她不敢说不。如今他要回头,她退避三舍不得,最终也只能落得个任他拿捏。

顾平芜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委屈,清醒时只能够凭理智克制,入梦后却忍不住无声饮泣。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许多悲伤的梦,谁知等第二天睁开眼睛,走到镜子前,却看到原本横波秋水的双眸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

这可真是梦照进了现实。

她懊恼地去客厅找冰块出来,包在毛巾里给眼皮冰敷。

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这才想起林冠亨竟然没来叫她起床。

他的卧室没人,她只好给他拨电话。

那头语气平静地说出去买早餐,问她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其实下榻的这处酒店就有提供早餐,也不知道他干嘛非要跑出去一趟。她很怀疑这个澳城人在异乡找不找得到早餐铺子,问道:“你买什么了?”

“……”那头默了两秒,接着响起说话声。似乎是他在问身边的人。

“老板,介个叫什么藕?”

“糯米藕。”

“哦,谢谢老板。”

顾平芜在电话这头忍笑,等他和她报告买了“糯米藕”,她“嗯”一声,夸他普通话好,又说:“没有生煎饺?想吃。”

他隔了两秒才说:“有,你先洗漱,我马上回来。”

顾平芜洗完澡出来,眼皮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一些,她松了口气,惦记着卢湘给的任务,拿起电话打给顾长德。

电话接通的时候,她却连最老套的开场白都想不出,顾长德的表现也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两人就回家的时间简单聊了几句,就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顾长德好容易找到了话题:“生日礼物有没有想要的?爸爸让人给你安排。”

她生疏而客气地答:“没有。”对话就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忘记谁先说再见,挂断电话后,顾平芜长出了一口气,胃开始隐隐作痛。

其实顾长德与卢湘的离婚并不顺利,因为双方都出身名门,婚后的商业资源与人脉交集大都重合,彼此盘根错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轻易割裂。

在离婚协议签订后两方律师分别介入,前后拖了三年之久,才彻底将顾、卢两家的财产分离开来。

原本的家庭信托也重新架构,他们的女儿顾平芜成为该信托的保护人和全权受益人,并变更为终生不可撤销信托。

这意味着,即便婚姻破裂,他们仍尽了最大努力保全唯一女儿以后的权益。

就凭这一点,顾平芜根本没有办法埋怨父母任何事。

在发现卢湘与话剧演员贺鼎臣的秘密恋情时,她曾好一阵子无法原谅母亲。即便做了手术后,是卢湘没日没夜留在身边照顾,她也鲜少笑颜以对。

后来,她终于能够下地行走那天,卢湘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赌气有多任性。

那夜她偷跑去母亲病房,她们并肩躺在病床上,絮絮说起小时候的事,仿佛双生姐妹。她枕在母亲肩上,掩饰湿润的眼角,终于问出一直以来都不敢出口的那句“为什么”。

卢湘沉默了很久,用两个字回答她。

“累了。”

“……累了?”

“你出生之前,我是卢家的女儿,顾家的太太。你出生之后,我是你的母亲。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是我自己。”

卢湘用她惯有的、如江南细雨般润物无声的语调说:“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吗?”

顾平芜不明白。二十年来,她都只为自己而活,天真又任性。

所以卢湘也并没有真正期待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在我的喜怒哀乐之前,总是有太多东西要顾忌。我好像和自己永远隔着一层,我的意识里全是我应该怎么样,而不是我想怎么样。我几乎都想不起在你这个年纪,我在想什么,渴望什么……太悲哀了对不对?”

顾平芜无声握住妈妈的手,哽住呼吸。

“你也长大了,该是妈妈自由的时候了。”

明知有多自私,她还是不舍地脱口道:“我没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