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依旧毫无反应。
但谢长安的心境反倒因此慢慢平静下来。
短短十八年的生涯里,她已经历过许多。
家门获罪灭绝,宫闱生活小心翼翼,几次险象环生,在贵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中,身份卑微的宫女也有性命倾覆之危,如今来到这山巅,起码还有一个月时间,四周山风星月,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也总好过困在那四方高墙内吧。
如是想着,谢长安在镜面上写下两个字。
长,安。
她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她也不知道谢长安这名字是不是母亲起的,抚养她的年长女官这么叫,名字也就被用下来了。
与长安城一样的名字,却也与长安城一样颠沛坎坷。
但她不反感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笔一划写着,也有一种心宁气静的感觉。
镜面如微波荡漾,两个字的痕迹隐隐在波光中晃动成形,光蒸腾而起,逐渐散开为雾,在如水镜面弥漫,恍惚须弥芥子的仙境一般。
谢长安心念一动,蓦地抬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头,但周围都没有变化,镜子里光点闪闪,像繁星散布,她自然而然就想抬头看一眼。
万星当空,横越天河,其中有几颗闪烁不定。
谢长安又低头去看镜子,不由咦了一声。
镜面在云雾下闪烁不定,对应位置还真就是天上那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
她隐隐摸到点窍门,来不及多想,忙收敛心神,又在镜面上以手为笔,开始写字。
这次写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首两汉时代的诗歌——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
诗出无名,唯有应景。
随着笔画落下,镜面似乎越来越亮,依稀还有一些线条在晃动。
果不其然,她的感觉是对的。
这面镜子的蹊跷在于镜面下,她写的字则是一把“钥匙”。
写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诚心,摒除杂念。
至诚则合天。
她脑海里浮现出苍穹的星罗棋布,镜子若有所感,竟渐渐映出万星模样,就连镜面上那层年久失修的钝锈,似乎也在逐渐褪去。
谢长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处境。
她感觉自己仅仅是被镜中光影晃了一下神,人就已经恍惚不知东西,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回溯时光,黑暗中夹杂片段,纷乱涌向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烁寒光的匕首已经朝眼睛刺来!
她下意识往后仰去,但已晚了,匕首刺入眼睛,鲜血喷溅的声响太大,甚至盖过谢长安下意识的惊喘和剧痛。
“快看,这里有条巨蛇!”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走,它咬人怎么办?”
“周三郎!人家好端端在冬眠,又没有得罪你,为甚捅它!”
少年少女七嘴八舌,吵得谢长安脑壳痛,外加莫名其妙。
什么冬眠,什么巨蛇,自己怎么就变成一条蛇了?
虽然一头雾水,但通过这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吵闹,总算搞明白大概情况。
这些人出来游玩,发现这处山林很诡异,便入内探险,遇见了冬眠的大蛇,惊骇之下,少年一把匕首将大蛇戳瞎,这才发现大蛇正是脱皮的虚弱期,少年还想再下杀手,却被旁边的少女阻拦。
少女不仅拦下大蛇的死劫,还在众人离开之后,又折返回来给大蛇上药疗伤,这几人似乎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身上都有些古怪法门,也不知少女用了什么办法,日复一日,大蛇被刺瞎的眼睛渐渐好转。
谢长安虽然神思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但渐渐也捋清脉络,自己通过那面镜子,出于不明原因附在大蛇身上,以大蛇视角在体验过去曾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
被少女救下的大蛇灵智已开,正是妖物向妖修转化的关键时刻,那日隐蔽于山林深处潜心修炼,不知外事,却被这一伙少年打断,几乎前功尽弃。
少女几乎每日都来看它,给它上药,说些外头的新鲜事,久而久之,一人一蛇之间也就有了牵绊。
但有一日,少女忽然不来了,大蛇等了一日又一日,少女未再出现,却有少女当日同伴跌跌撞撞过来,告知少女被歹人擒住,身受重伤,万般无法,以后再也来不了了。
大蛇怒发冲冠,身躯须臾变大,在少女同伴恐惧的注视下腾空而起,眨眼钻入云间,不知去向。
故事到这里,谢长安已经隐隐明白了。
她所“附身”的这条大蛇,其实不是蛇,而是蛟。
如果谢长安没猜错,当日无意中被她“消化”的内丹,正是这条青蛟的。
南朝祖冲之曾有《述异记》,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蛟是介于蛇与龙之间的灵物,能炼出内丹的灵物,当然不是凡俗,说不定只差一步就成龙,可是它的内丹却流落人间,最后被谢长安所得,这说明青蛟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故事接下去会如何发展?
谢长安是见惯了人心难测的,在她看来,少女与青蛟的交集里,有几个疑点。
少女能治好青蛟的眼睛,还能与之沟通,说明他们和宇文池何必生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一口气治好青蛟,反倒要这样一天天地磨蹭?她明明也是惧怕的。
还有,少女遇险,为何她的同伴要来与青蛟说?按理说应该去找少女的家人出面,少女与青蛟私下交往,同伴从来不出现,怎么这会儿就出现了?
谢长安起疑心了,青蛟却没有。
再有灵智,它毕竟也只是一条青蛟。
朝夕相处的朋友出事,它必然是要去救的。
青蛟赶到时,少女果然重伤垂危,在与歹人的斗法中落败,差点就死于非命,青蛟将歹人收拾了,可它没办法救奄奄一息的少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青蛟拿出自己的内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