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三章 唯一的大佬(上)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596 字 1个月前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颔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革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

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贰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革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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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张居正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说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道:“可是这老葛,横竖看我不顺眼,和别人能客客气气、谈笑风生,但我一露面,他就闷不吭声。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嗯’一声、我要问他什么意见,他就‘哈’一声;逼急了的话,最多再‘哼’一声,完全拒绝和我对话。”

沈默陪着张居正一起叹气,心里却知道,其实张居正性情深沉威严,入阁后更是十分有相体,难免会给人以‘倨傲’的印象。偏偏葛守礼人如其名,十分注重礼仪规矩,对张居正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自然十分不满。他不认为这是张居正性情使然,只觉着此人入阁之后,便自诩为相、目无余子了,当然不会给张居正好脸色看了。

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如果只为了尊卑的话,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葛守礼也就不跟张居正计较了。关键在于,他们持不同政见——在对待财政的问题上,葛守礼是坚定的保守派,他认为应对朝廷的财政危机,要从节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气,嘉靖初年时,朝廷的赋税就是这些,当时可以敷衍开支,现在就没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被贪污浪费的地方太多了,问题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因此他反对任何政府主导的改革,认为它们都会因为脱离实际、以及贪官污吏的破坏,而最终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所以他主张应当宽政简行、约束官吏、以不扰黎民为要……这显然与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革格格不入。而两人冲突的焦点,又集中在‘一条鞭法’上。

对于张居正大力推崇,并极力在全国推广的‘一条鞭法”葛守礼却视为洪水猛兽,他在上任后不久,便上了第一道《宽农民以重根本疏》:

奏中很恳切的谈起了他对新法的看法。说:‘国初征纳钱粮,户部开定仓库名目和石数价值,小民照仓上纳,完欠之数了然,其法甚便。近年推行之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若干,因在东南取得成功,便被许多人奉为救时良药、仿佛能包治百病一般。其实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几十年前臣就见过,不过当时有另一个名字,叫‘一串铃法’罢了。

然后他回忆起过去的教训道:‘臣当年刚下地方,担任彰德府推官时,其时赋役尚如旧也,历观河南人物殷富、沃野盈畴,一派盛世景象。后有河南巡抚张某,标新立异,以东南之法行之河南,将朝廷的地租和赋税全都并之于地,竟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按地课差然而工匠因没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结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故而纷纷效仿,放弃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税赋最后农民器然丧其务本之心,富者贫,贫者逃,致使田土遭弃,化为荒原,许多县极目不见其界……这是书生误国,让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恶政啊’

‘及臣任巡抚时,整个河南荒田弥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数十万馀顷,人烟继绝,周回几百里官府招人垦种,亦无有应者,这就是推行新法的结果。当然臣也承认,新法在东南推行颇有成效,但正如‘南橘北枳’的道理,人家东南那边、收入既多,又十年才一应差,故论地亦便。而河之南北,山之东西,地多瘠薄少碱,天常无雨久旱,每亩收入不过数斗,而寸草不生亦有之,且又年年应差正赋已无力交纳,岂能再加以重役?现在有司非但不思轻徭薄赋、以安生民,反而变法乱常,起科太重,征派不匀且有胥吏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百姓焉能不受其害?’

‘当时有个荒唐无比的现象……曾经买入土地的地主,为避免多纳税赋,宁肯不要本钱,也要地归原主,而原主自然不要,双方便起诉讼,仅卫辉府之一县内,一日便有因此具状者二百人。开审时臣也旁听,便听原主抗辩云:‘当时为贫卖地,今地归于我,将何办差?’结果一人必欲归,一人苦不受,县令亦无可奈何……自古‘国以农为本,农以田为根”土地生物以养人,财用皆出于此,今日却使人恶之如是,为法之弊,无甚于此者’

‘后来臣叫停新法,命查复旧规,按户纳同等税粮,赋税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乐种田,而逃亡者亦渐复业焉……未几微臣迁官,而继之者不察,又复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状,此亦可以为戒矣’

‘然而朝廷现在又想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计地徵银,农民丧气,无可奈何,只得脱离田土,将来畿内荒芜,必可立见又闻之此法还将浸yin及于山东,臣以为更加离谱须知山东地大半滨海,盐碱少薄,甚至不毛,民已为赋税所累,困苦之极,若再加之以差,必然民尽逃,地尽荒矣此皆在数年之间尔,可不畏哉?故请正田赋之规,罢一条鞭法,使小民不再逃离土地,以兴天下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