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走了唯心主义路线的人,哪有那么容易绕道去突然顿悟唯物主义?
令沧海此时世界观的崩塌,不亚于宋从心当年知道“神州真的是个舟”的瞬间。
“烧开水的原理,产生一种推动的气……这么说来,河流潮汐也能产生这种力,不需要吸纳灵炁,平民百姓也可以使用的力……”令沧海举着那粗糙的草图,一种隐约预感到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动容令他心神震颤。那些宋从心摸不清头脑的草图,对于令沧海而言却是一窍通百窍,宛如醍醐灌顶,瞬间让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本来只有修真者可以用的器物的二次改造。
“家主,你只递一封信是不是不太有诚意啊?”就在令沧海心潮澎湃之时,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道童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应该带上最好的矿石和全族最好的剑,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真挚的诚意上门,慰问她的长辈以及同门,并认真地请求她的长辈将她交给——”
“大长老您能不能不要整天想着把家主卖掉赚好处了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投诚不是结亲啊!”令沧海思绪被打断,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我知道令家从来没对谁投诚过所以不太了解具体的面见礼仪,但是族中求婚的礼仪不是在哪都能用的啊!真这么做了别说拂雪师姐和掌教了,天经楼的同门都能把我活撕了,您的建议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
脸蛋肥嘟嘟的小道童闻言小脸便垮了,四肢短短躯干鼓鼓的小道童给了令沧海一脚后便沉着脸背着手,跑去墙角生闷气了。
“哎呀哎呀。”一旁捧着茶杯慢悠悠喝茶的某个小女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家主你别管他,人越老面皮子越薄,该的他。”
“九州列宿”筹划给此世带来的变动是巨大的,想要将这项筹划推广到神州大陆的每一寸角落,同时还要承担起后续的运行维护任务,光靠无极道门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的。好在无极道门向来不吃独食,有什么好处都会优先和友宗分享,在筹划名额下放之后,无极道门各大分宗与友宗那是抢得头破血流。令沧海作为发起人之一,手里也有五个名额,但这五个名额放在人人皆是炼器大师的令家,显然是不够分的。
当族中长老自愿放弃了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将宝贵的名额留给族中晚辈时,令沧海心里是又感动又心酸。然而,他显然是小瞧了令家人的对知识和技艺的渴求之心,声望名誉可以不要,但不参加是不可能的。
于是,根据无极道门体谅世家子弟、允许内门弟子每人可以拥有两位随从的规矩,令家的大长老便带着自己的妻子同时也是族中的二长老伪装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把家主的随从之位给占了,从此过上了蹭日课蹭筹划顺便使唤家主端茶倒水的美好生活。
“再过不久就得换老三他们来了,这事不尘埃落定,我这心里刺挠的啊。”小道童板着脸,小手邦邦地拍打着桌案。
令沧海还想跟大长老顶嘴,一旁笑盈盈的小女童却说了一句相当中肯的话:“家主,我们速度还是要快些,莫让别人拔得了头筹。毕竟慧眼识珠的第一人啊,在往后拥挤的人潮里是不一样的。”
“……您说得对。”令沧海笑了笑,“‘余后世惟道折腰’,祖师爷都这么说了,咱们这些当孙子的哪有不听从的道理?”
“……”虽然说得很对,但大长老还是觉得自己被家主骂了。
……
令家的顾虑,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当拂雪真人有意寻求“同盟”时,第一个给出反应的不是别人,正是纳兰清辞。
这个看似温柔端庄的少女,内里藏着胆敢孤身一人离开家族寻仙问道的果决与勇敢。仅看她平日里敛眉浅笑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个连名字都显得格外清雅的少女会是个不要命的赌徒,有那等魄力孤注一掷,将自己全部的筹码都押注在一人身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纳兰家主纳兰清言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得不过离家数年,记忆中腼腆羞怯的妹妹便显得有些陌生了,“纳兰家从来不站队,这是我们家族传承千年,纵使有起有落也不曾彻底消亡的原因。就算那位首席亲传是天纵奇才,将来会继承无极主殿之位,她也不值得你压上全部的砝码。你是我的妹妹,是纳兰的公主,你背后代表着纳兰家。”
“兄长说笑了。”纳兰清辞语气平静,数年的磨炼让她像擦去尘埃的璞玉般熠熠生辉,站在被全族寄以厚望的兄长面前,她也不再感到自卑了,“我只是个旁支,哪里就代表得了纳兰家了?早在兄长继位之时,我便被独立出去了不是吗?”
“……”纳兰清言不知为何,愣是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半点的怨愤与不满,他倒是情愿妹妹会感到不满,“当年你的婚事,父亲和母亲也跟你解释过这是一场与齐家的交易。论天赋与才华,我的妹妹哪里都不比人差,只是出生稍微晚了一些。父亲和母亲不愿看你明珠自晦,也不能因为你我而让纳兰家产生动荡。因此便和齐家约好,你与齐照天成婚,实际是将齐家的家主之位让渡于你……”
能传承至今的千年望族就没有一个是傻的,溺子如杀子,他们哪里会不懂这个道理?越是高门大户,家风便越发严格,齐照天虽然傲慢,但修为剑技都是远超同辈弟子的。换做普通一些的家族,齐照天已经足以令长辈感到自豪,但在千年望族之中,他要继任家主之位便缺了三分火候。而齐照天与纳兰清辞一同长大,纳兰清辞性情温和又拥有不逊色其兄长的才华,双方长辈才会生出结亲的想法。
放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世家当中,若不是因为爱,又怎会因为忧心子女才华不得施展而作这般打算?
“我明白的,兄长。”纳兰清辞微微颔首,父母与兄长的苦心她不是不懂,但她已经不需要了,“好叫兄长知道,清辞心里是不怨的。当年私自离家确实是清辞任性了,但我心里是不悔的。我也知道若不是兄长暗中相护,我恐怕没那么容易登上九宸山。只是比起家主之位,清辞已经想明白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了。此次脱离家族也并非赌气之举,与婚事无关,与齐照天也无关。”
对上妹妹抬头时温柔坚毅的眸光,纳兰清言微微一怔。
“兄长,我们都是执拗的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与事物。就像你已决定将自己的一生都系挂在纳兰家这座庞然大物上,我也已经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曾经我感到自卑,不是因为兄长太过光芒耀眼,而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不顾一切也想要去守护的东西。纳兰家已经拥有兄长了,所以它不需要我,我是这么想的。”
“我那时就像一片将要从枝头落下的叶子,不知该乘风而去,还是化作泥淖去护来年的春芽。”
“但现在,那片飘零的叶子落在了一人的肩上。我看见了远处的火光,从此愿随她镇守九州,护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