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识这位女作家?”
“我在北平见过她。”邓毅扶了扶镜框,“她是一位非常幽默可爱又富有才华的女士。她很有想法,笔锋很健,如果这剧本是她写的,我想这绝不只是一个浅薄的描风弄月的故事,多半还有一些社会意义。”
“您的意思是,您支持我演?”
邓毅抬眼,这孩子正紧张地注视着她,俨然十分重视她的意见。
“据我所知,演员里不乏思想进步的青年。”她换了更柔和的语气,“至少我,是绝对不会歧视演员这个行当的,最近沪上涌现了一批思想深刻的新式电影,在社会各界引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如果你能将主角的苦难演绎到位,对社会黑暗面起到的抨击效用也许会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大,你作为演员,也会受益良多。你若是询问我的意见,我支持你演。”
闻亭丽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我会好好考虑您的意见的。”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西洋钟:“呀,都十点钟了,我一跟您聊天就忘形,又打搅您工作了。”
她急急起身拾掇桌上的食盒,邓毅笑着端起另一碗绿豆汤:“别急,等我喝完这碗汤再收走。”
闻亭丽耐心地在旁边递帕子递茶,头一次意识到灯下的这位老人十分孤独。
听人说,邓院长本姓周,原是江南一位富绅的女儿,家中还有个哥哥在北平做大官。
早年间,邓院长去英国留洋,苦读数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一回国就进了红十字会医院工作。
可就在这时候,邓院长不知何故突然与家中决裂,从此改姓邓,不久更以“邓毅”之名开了一家独立诊所,因她医术精湛,很快在本埠声名鹊起,之后又经过数十年的不懈努力,才有了这家闻名遐迩的慈心医院。只可惜坊间每回提到邓院长,除了赞扬她的品格和医术,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她终身未婚了,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闻亭丽却觉得,这条路,邓院长一直走得很坚定。思量间,邓毅已然喝完了一碗绿豆汤,精神矍铄拿起桌上的资料:“好了,这下我有精力多看一份文件了。”
闻亭丽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她怎会一厢情愿地觉得邓院长“孤独”,老人的这双眼睛看过世间的所有苦痛和不平,早已修炼出一个宽广坚韧的内心世界。
“我走了。”她抱起那个食盒。
“电影的事你想好了?”
“嗯!我已经有主意了。”
***
十点一过,病房准时熄灯,闻亭丽刚摸回父亲的病房,护工就迎上来悄声说:“刚才有个女孩打电话说有急事找闻小姐,让闻小姐务必回这个号码。”
闻亭丽料定是秀德的某位老同学打来的,忙接过纸条,但那号码十分陌生。她去护士站借电话拨过去,那头却是个男人:“喂。”
“我是闻亭丽,请问刚才谁找我。”
那人笑着说:“闻小姐,我是小高,孟先生有事找你。”
闻亭丽惊讶地看向墙上的钟,这么晚。
“请问是什么事?”
“闻小姐出来就知道了。”像是压根没考虑过闻亭丽会拒绝孟麒光,小高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举着话筒愣神,孟麒光前后帮过她好几次,不理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回房拿了一个德国手电筒,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刚走到医院门口,对街的暗影中开过来一辆黑色的汽车,闻亭丽朝车窗里探了探:“孟先生。”
孟麒光推门下车,吩咐小高:“把车开到那边去,我在路边跟闻小姐说几句话就走。”
两个人在街边相对而立。今夜无风无月,一盏银白色路灯恰照在二人头顶。
孟麒光插着裤兜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很随意地望她一眼:“想必闻小姐已经看过黄远山给你的剧本了?”
闻亭丽点点头。
“黄远山是个影痴,但也不是顽固不化,如果你实在不想接那样的角色,我替你跟她说,不就是一场话剧比赛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亭丽一愣,这样的小事,值得他大半夜专程跑一趟么?
她忽觉嗓间有些干痒,忙把头转向一边,再迟钝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关键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让人一开始察觉不到他的用心。
什么乔杏初,什么受人所托……
这个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事到如今,她只庆幸自己今晚去找了邓院长,在征询过她老人家的看法后,她对演戏的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换作一个小时前,她说不定真会向孟麒光求助,那样的话,她又会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可是直觉告诉她,孟麒光绝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
承了他的情,将来是要还的。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还他?
孟麒光半晌没等到闻亭丽的回答,瞥她一眼:“想演么?不想演的话,没人能逼你演。”
闻亭丽把头低下去:“谢谢孟先生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演了。”
这话一出口,四下里出奇地静。
有那么一瞬间,闻亭丽能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孟麒光牢牢控制在静止的凝视中,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黏滞起来。
她有点顶不住他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她打定主意绝不松口。
没想到,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开腔:“闻小姐既然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自在。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忙抬头笑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孟先生,您这样肯帮忙。”
孟麒光走下台阶对着街角吹了一声口哨,小高驾着车回来了。
“天色晚,闻小姐进去吧。”孟麒光坐上车。
闻亭丽退开两步,客客气气对孟麒光挥了挥手:“孟先生再会。”
她转身跑进医院大门,又向前走了好一段,才听到马路对面汽车发动的声音。
闻亭丽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微怔着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