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八年间,他完全是文盲吗,并非如此,太监宫人也会教他认字,但在深宫之中,哪有人敢正式给他讲学呢?也就仅仅只是认字而已,十八岁后,才开始有体系的政治文化教育——课程安排却也极为松散,官僚巡讲片刻而已,再无从前神庙受教时的严格紧凑了!在此之前,光庙的政治素养可以说是几乎为零,本人依旧被视作稚童看待——神庙是五岁就出阁读书了,却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儿子拖到了十八岁!
而皇帝这里,也是如此,光庙登基后只活了二十多天,在登基之前,皇帝以皇长孙的身份活了十七年,他的教育一样被祖父卡着脖子,就是不让你上学,哎,明知太子身体不好,我就是不让你继承人受培训,文官们,气不气,急不急?
而如今,就是斗气的结果了,十七年间的政治教育、儒学教育为零,登基之后才开始经讲,不过一年之后,买地崛起,买活军的报纸发到了京城,同时送来的还有买地的,买地的奢物,很快的,还有买地的课本,买地的书籍……
可以这么说,除了从小耳濡目染的儒学氛围之外,儒学在皇帝这里的竞争优势并没有很大!当皇帝开始学习的时候,买式新学和儒学,几乎是前后脚地进入他的世界,一者死气沉沉,令偌大帝国内忧外患,一者则有神仙背书,倍加玄奇神妙,眼看着就要把一个政权从无到有治理起来了……
皇帝会选择哪一种,更喜爱哪一种,难道还要猜吗?难道很奇怪吗?反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过于盲目了,皇帝在儒学中拥有特殊地位,却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因此选择儒学!
也是他太会装了,今夜之前,皇帝对于买学的喜好,似乎完全集中在了理科方面,皇后从未如今夜这般,听到他口中滔滔不绝地吐出如此之多的买式政治名词,对买地的政治概念如此的熟稔,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想来他真不知在心中反复酝酿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完全放心交谈的知己——良妃如今在体系中的位置,比皇帝更加边缘危险,她自然是不会出卖皇帝的真实倾向了。
不能说是不出色,皇帝的天资……一个十七岁的半文盲少年,六年下来,有了如此长进,如此深刻的见解,还拥有如此的战略耐性……扶九千岁、撤九千岁、扶特科,意在裁撤内宦……还有远在将来的降低佃租,若真没有本事,这样的想法连有都不会有。
甚至,说不得有些没天分的傻子,哪怕受了几年十几年的政治教育,仍会被忠奸说蒙蔽,一上台屁股还没坐稳,说不得就主动裁撤皇权最大的代言人内宦,把自己彻底架空……皇帝的表现已经是极为优异了,皇后承认,他也有把想法落实的能力,但这一点,更让她深深的忧虑:自古以来,大灾大祸也都是能人惹出来的!
没这个能耐,都惹不来这么大的祸,面对如此千疮百孔的帝国,如此艰难维系的平衡,真如小鲜一般,只宜慢烹不宜大动啊,犹如王莽乱汉一个道理,有时候,帝国虽然危机重重,但却还能勉强维持运转,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你不做,它还能继续转动,若是做了一件事,哪怕完全是出于好心,也可能会造成整个系统的崩解!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禁轻轻地又翻了个身,身边丈夫的呼吸声也随之一顿——他也没睡着,皇后知道,皇爷今晚,应当也是心潮起伏,需要枕边人软语安慰,但皇后却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想什么?”丈夫问了,他的声音透着深思,似乎也还在沉吟着之后的布局,朝堂中的争论……良妃此事,必定会在朝野间激起轩然大波,揭贴已经四处散发,明早别宫将会很热闹的。
“妾在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当一个学说支持的政治体系,在极力保证继承人的继承权,却完全无法保证继承人的教育时,是不是已经意味着其学说本身完全失去生命力,不再适应当前生产力的需要了。”
话有些绕口,但也是皇后的真心话,而且是纯正的买式语言,她是真正感到迷茫了。而皇帝也很清楚她的意思,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没想到朕对儒学竟如此不屑,对买学竟如此推崇?”
“确然没有想到。”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不错,儒学纲常体系之僵化,可见一斑了。和体系对抗的也绝非朕一人而已,世庙、神庙,经年累月均不上朝,便是表达对于体系的不满。在儒学的理想模型里,皇帝最好就是摆在金銮殿里的一只死猪,没有丝毫自己的见解,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
皇帝的话里也出现了一丝深深的讽刺,“但这个模型对代表了各地小农经济的士大夫来说,的确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共主起协调作用,地方治理权归各地实权地主,在儒学框架建立起来时,它倒的确是适应时代的,那时候生产力太有限了,皇帝就算有心大治也无能为力。可如今,已一千多年过去,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儒学也到了该让位于新的帝王心学的时候了……”
“此言虽是有理,但,兽穷则啮,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穷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
“你是担心阁臣反扑?另外这话说得很不错,是你自己想的吗?”
“……这是《韩诗外传》中的话!”
皇后有些无可奈何,见皇帝一副兴致不大的样子,知道皇帝素好理工,而儒学在这方面的薄弱,使其完全失去了对皇帝的吸引力,便也不再掉书袋了,还是用皇帝喜欢的买式白话说道,“困兽犹斗,陷入绝境中的儒学,最后的反扑必然也最猛烈!若说原本承受这波反扑的人是谢六姐,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