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儿在此敢问诸位,买活军入城以前,这样的事在泉州难道就稀奇了吗?《金梅词话》中韩道国与那王六儿,怎是家言呢?倒不妨把它当了世情写照来看。这些百姓为了做一门生意,要这样去巴结了大老官人们,是天生自甘下贱么?无非是,‘财无势、不得存,势无财,不得立’,这么四句话罢了!”
这几句话一出,船上听众,顿时都轰然笑了起来,叫道,“可是真知灼见!这几句话有意思!”
“小老儿一家,虽也生有些儿女,但不曾做了这行当去,不过是仗着祖上的颜面,一些天定的缘分,娶了个大家婢,又有几门还体面的老亲,平日殷勤巴结着,又得天侥幸,没有引来什么风浪,于是太太平平,做些小本生意,倒也积攒了少许钱财——只是北面天灾,存身不住,不得不动身南来,到了泉州安顿下来,也不敢将钱财露白,依旧做些小生意,这是为何?”
“因在此地,犹如漂萍,不比本地大族,叶茂根深,生怕不知哪里,惹来了大族招眼,要谋夺了这份小小家业去,因此只得做个勉强糊口的样子来,说到要闯出一番事业,虽也有些雄心,却只不知此处吏治、民情为何,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思量。却不料,第一个月去交人头税时,便被那刘女为难,要叫了专管员去查我的账,叫我在家等候。于是心中壮志,便凉了一半,暗道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买活军这里,说是吏治清明,吃拿卡要却还是少不得。”
“既是如此,又哪敢冒头?说不得只有小本生意继续做着,每个月将些便宜来,把她打发了去。将儿女拉扯大了,若是能和本地显赫人家结亲,再看下一代罢。”
那商人读到这里,众人也都不说话了——这都是极老成的见解,可见这写信人是个有成算的,确实,初来乍到,倘若是在敏朝,若没个做大官的亲友,那不得先蛰伏个两三代人的?多少也要等到自家的血脉繁衍开了,有个百多自家姓,才有资本经营些大生意,否则,便是宰相亲眷,在本地也难和大族争锋!有什么俏式生意,你先做起来了,那就等着大族来夺罢!
“到底是买活军这里吏治清明。”
这封信所说的案件,众人其实早已听说,在他们从壕镜出发以前,就已经办结登报了,对于买活军的做法,众人是看法不一的,也有些觉得解气,有些大族出身的商户,自然物伤其类,感到买活军未免也过于严苛了些,此时听了这封信,因信写得好,朴实贴切,倒不由得都代入了那写信人的角度,纷纷说道,“此人如今该可放心了吧?便连几个馒头,都是追究到底的,刘女这一倒,税务所全换了人,他的胆子可大起来了!”
可不是?青年商人便又读了下去,“但是,在宋三刘女案之后,小老儿的心思,便有了转变。如今,坊间稍有些言论,意指衙门办案,会否过苛,为了宋、刘二人的缘故,连累了所有宗族子弟。”
“在小老儿看来,这却不是苛刻,若不是这样辣手,将他们的胆量吓破了,这一个刘女去了,下一个刘女,随时又来,他们在本地联络有亲,手眼通天,多得是办法为难小老儿这样的外来人。有理无处评,有冤无处诉——这不就是敏朝的乡情么?乡里乡亲,乡愿最重,外乡人怎么和本地人争?做吏目的,手偏一偏,就够我们这些外乡人消受的了!”
“正是因衙门的果断整肃,如今也叫小老儿有了一点信心,敢将存银拿出,往外去闯一闯、搏一搏,在本地多添了几个雇工,若是经营中有了什么纠纷,小老儿也敢信衙门能秉公执法,从中评理明断。本地大族,能有几个?不过三四姓而已,待几姓严,得万民心,这怎么是苛刻呢?分明是大大的仁德!”
“只是有一点,是为小老儿担忧的,那便是这些宗族子弟,多数能说会道,要比百姓们更会写写说说,小老儿只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事到了末了,反倒被钉死成了苛政,因此写下此信,恳请天下如小老儿这般,艰难求生、辗转于高门之外,汲汲营营,备受吏治世道之苦的百姓,都写出信来,都发出赞颂来,都将勇气拿出,创下基业来,叫衙门,叫天下都知道——一丝不苟严治罪,百业兴旺人心齐,吏治更从小处起,人谓苛政我谓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