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半晌,这才点头说,“嗯,朕相信你。”
又问,“那你说,该把信王送去吗?——结亲的话,便不要提了。”
要说让信王和谢六姐成亲,这种异想天开般的梦话,不过只是和西林党要求征伐买活军一样,都是抛出来讨价还价的。且不说谢六姐会否答应,只说朝廷这里,如果谢六姐答应了,他们便能安心吗?这种事完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谢六姐怕自己和朝廷结亲以后,便会失去独立政权的地位,又或者生下继承人之后,令朝廷宗室入侵——难道朝廷便不怕谢六姐拥戴信王,打到京城来做个摄政皇后?
而且,信王也是不好轻易离京的,此时信王在朝局中的地位,实际上无异于太子——皇上登基不过四五年,才二十多岁,若是太平时节,便是膝下暂时还没有子嗣,臣子们也不会太过心急,不过若是如此,一般也会在京城中准备一名成年宗室,这其实是很有必要的。如果皇帝出事,便立刻能有人来顶上,主持朝局、挑选皇嗣、拥立新君,这些事臣子们不能出面,那是僭越,必须要一名有威望的宗室来办理。
当然了,若是太平年间,碍于礼法,即便皇帝猝崩,这宗室对于皇位也很难构成威胁,不过这几年来朝局不好,信王的存在又有了一重意义,正所谓乱世思长君,若是皇帝猝死,留下的子嗣又太过幼小,那么由信王来登基是较妥当的选择。
因为这一点,也因为朝廷的确没有钱了,信王迄今都没有就藩。不过,由于皇帝还年轻的缘故,虽然前几个孩子不幸都因为瘟疫和自身的疾病夭折,但也没有人请信王出阁读书。此时的信王,身份相当敏感,但因为他和皇帝的关系很好,感情非常真挚,处境并不算多么艰难。便连九千岁,也不敢对信王有什么不敬,虽然信王明显是不喜阉党,反而对西林党的好感较高。
这就是没有接受帝王教育的皇子常有的天真,也是因为如今教育完全被儒生垄断,而西林党又掌控儒生的言路。阉党迄今没有成功笼络到大儒为自己所用,九千岁也不敢插手信王身边的近人。就连田任丘一竿子把信王打发到福建去,这样的想法也是九千岁不敢提的,他心中自然有一根弦儿,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阉人想要插手皇位继承,这是末世之兆,皇帝是绝不会容忍的。
不过,自从皇帝戒绝了服丹的爱好,并完全投入了对买活军的沉迷中去之后,他的身体要比五年前反而好得多了。首先,他完全遵循《买活周报》上关于饮食健身的建议,日常少油少盐,杜绝肥腻甜食,每日坚持运动,早睡早起,又养成了练武蹲桩的爱好,年轻人本来身体底子就满好,一旦节制勤练,不到半年,一身腱子肉就出来了;
其次,皇帝现在除了一些朝务之外,也很少去后宫,而且还按照买活军的办法,让各宫嫔妃选侍登记信期,挑选易孕的日子排班侍寝,而且还要她们读书习字,因为买活军说,如果母亲识字,大脑得到开发,也可改善孩子的质素。九千岁和奉圣夫人都是很知道宫里的事的,皇帝现在的荒唐完全和之前是两个方向,他甚至是按考分来进行侍寝选拔的,不管是多么千娇百媚的选侍,若是不能及格,那也没有侍寝的资格。
除了这样为了子嗣的辛勤劳作之外,皇帝时常会把皇后接到身边陪伴,他依旧不上朝,把大多时间都投入在物理实验上,他如今的乐趣便是按照买活军送来的化学、物理书籍做试验,木工活久已经不做了。而群臣对这样的变化也保持了沉默——主要是他们大多也不知道物理实验都是什么玩意儿,而且比起皇帝的爱好来,启用买活军运辽饷这种事明显更荒唐得多,更值得他们去攻讦。
这两个变化,对于皇帝的身体显然是很有好处的,他作为皇帝其中一个本职工作,至少现在完成得很出色,宫里同时有四五个身子沉重的妃嫔,不管怎么说,至少能有一两个男丁吧?而且这一次也不用担心孩子会染上天花,之前的几个孩子,很多都是被京城流行的瘟疫给带走的,高高的宫墙也防不住疾病的传播。但去年以来,不论是出血热还是天花,的确都已经很少听闻了——现在北面的城镇,凡是有一点余力的,都在号召灭鼠,而皇帝和信王等人,也早已接种了化妆从买活军处买来的牛痘疫苗。
一年就能生产上四五个后代,两年、三年如此积累下来,十几个子嗣不可能全都夭折吧?这一年多来局势的变化,让信王的将来又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九千岁心底不住地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心想皇帝是否想要顺水推舟,排除信王进入皇位继承序列的可能——若是如此,对九千岁自然是好事,不过,皇帝安康的现在,他也并不怎么看重信王对他的印象。
“以奴婢的一点小见识,此事,礼尚往来即可,双方既然要互相遣使,便看买活军处前来的是何等级别的使者,若是谢六姐派来谢氏宗亲,我方也当派遣宗室,至于人选,可由皇爷斟酌,若是不欲信王涉险,延平郡王是现成的——他现在还住在榕城,谢六姐未必会把他放出来。”
皇帝微微点点头,显然九千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九千岁若没有什么本事,也不能被奉圣夫人看重。“田任丘和你相比,还是少了几分老成。”
“皇爷过奖了。”九千岁莞尔一笑。
“往后,你还是要多为他掌掌弦儿!”
九千岁的微笑淡去了一瞬间——看来皇爷还是要抬举田任丘,以他为表,而自己则要蛰伏一段时间了。
不过,买活军染指辽饷运输,与朝廷大做生意之后,又出兵福建,朝廷丢了个大人,一定是要有人出面负责的。九千岁此前处处强势跋扈,若说把王守礼、黄谨推出来,恐怕不能服众,而且田任丘似乎有庇护黄谨的意思,九千岁也有了下台的准备,对他来说,只要圣心不失,仍可东山再起,因此不过片刻,便又自然而真挚的笑道,“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凝望他片刻,在他肩上按了两下,似乎是予以嘉奖,又道,“田任丘的第二策,你怎么看?”
这第二策是九千岁所认可的,甚至把他心里很多想法都说了出来,他现在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暂时隐退也好,这种得罪人的功让田任丘去立,他不是阉人,事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爽快答道,“利国利民,好事,便连西林诸人,只要心中有大义在,也不该反对过甚。”
“朕也是这样想。”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有些高兴,“时移世易,这些都是该做的事。真要有人连这些都看不明白,那就是白生了一颗心,白长了一双眼,白考了朝廷功名了。”
他语气虽然欢快,但九千岁却听出了其中的决心——一向在西林和阉党之间均衡调停的皇帝,这次是准备杀人了。如此一来,为君前驱的田任丘,恐怕是要遗臭万年。年轻人想要机会上位,真是不顾一切,田任丘世代名门,竟也如此操切,甘心被皇帝利用,九千岁自问倘若他是田任丘,恐怕也做不到这一步。
关于前两策,君臣二人已是达成一致,两人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皇帝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他的第三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