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地虎依旧是不太懂,但这番话不知为何也有效地熄灭了他那无脑的兴奋和狂热,因为在他心中自己和那种小岛上的土著显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逐渐冷静下来了,不再只想着把船模带回去膜拜,而是关心起了一些切实的问题,譬如这艘船能不能开——如果可以,郑地虎想请谢六姐破例一次,让他们乘船回鸡笼岛去,他相信大舰一到,十八芝当即归顺,不会有任何问题,甚至连岛上的荷兰兵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勇气,当即就会逃走的。
想法是很好,但谢六姐告诉他,这船开不了。“我不会开,你会吗?现在全天下可能会开这种船的人一个都没有。”
郑地虎……当然是开不了的,这船甚至没有舵,他去驾驶舱看过,里头是一排仙器材质的台子,上头灰蒙蒙的‘屏幕’,下面是无数按钮和操纵杆,毫无疑问,想开这船需要专门的培训,而且似乎不是几个月就能学好的。
除此以外,油也是问题,总之这船目前并不具备行驶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买活军不能使用它,它在军事行动中依旧具有意义——比如说谢六姐可以乘别的船来鸡笼岛,在岛外再放出这艘船,吊上红衣小炮,居高临下地对鸡笼岛进行炮击。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不计损耗,谢六姐也可以把船在陆地上放出来,这样她不论在什么地形都能拥有几十米的战略高度……这是移山填海啊!就说打攻城战好了,守方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依托城墙居高临下,但据郑地虎所知,哪怕是京城,城墙高也就十几米,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谢六姐愿意,她在任何时候都有一座小山头,在船舷只有她们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们的份。
这样的一支势力怎么可能输掉任何一场战争!郑地虎简直想要质问买活军从前为何不利用大舰,但他很快想起买活军本来就没输过一场战争……
总之,郑地虎现在完全认同了一点,那就是谢六姐既然看上了十八芝,那就是十八芝的荣幸,而他郑地虎的使命便是要不择手段地说服十八芝的兄弟们,不要行差踏错,要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他一开始觉得这是很难的差事,但买活军是考虑得很周到的,郑地虎逐渐发觉,只要选择全方位的和买活军合作,他们便是最体贴的伙伴——买活军连这一点都想好了,他们用仙器录下了郑地虎被吓昏的全过程,当然也有他们后续在船上见世面时的影像,郑地虎重看的时候感觉到一丝难堪:他在‘视频’仙画里就像个大马猴,不是亢奋得上蹿下跳,就是震惊得小腿转筋,没有半点稳重。
不过,有了视频为证,郑地虎就有信心得多了。他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一定会将十八芝人人带到,于是接下来的行动便顺利了许多,五万两银子分文没有花,只有一艘船,买不了什么货,但郑地虎也没有把它取出来,而是委托给带来的几个手下中脑筋最灵活,最擅长贸易的小甘,让他在交易大厅好好地玩玩,便是五万都赔了也不要紧,“便当是学费!这里的学问很深,你大胆去做,我感觉里头的利比走海不差多少。”
明日他便要动身回鸡笼岛去,这十艘船已是细枝末节,可以之后再派人来取,郑地虎今夜醒了便很难入眠,他一面思忖着回到鸡笼岛之后,大哥会如何处置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买活军的大舰,一面又情不自禁地回味着今日下午和谢六姐的对话——他忍不住问起六姐,这大舰是不是一辈子都开不了了,或者说,买活军在七八十年内,能不能造出类似的钢铁舰船,让他也过过瘾,而谢六姐告诉他,其实纯粹的钢铁船,即便是没有买活军,七八十年内也将有人能造出来。
“这不可能!”郑地虎现在当然不会怀疑谢六姐话里的真实性了,他惊呼着,“铁船——就几十年?不可能!”
现在敏朝的船只,多还以木船为主,为了耐用和海战的关系,能包裹铁皮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数十年内怎么会有人能造出纯粹的铁船。而谢六姐告诉他,这在西洋人那里完全是可能的,因为郑地虎目前还没接触过一样有魔力的东西——
资本。
“之前我对你说过,海权势力永远不可能真正统治陆权国家,但其实这句话和现状是违背的,敏朝百姓现在还没有感觉,但你们这些买办知道,西洋人正在逐渐地蚕食吕宋,作为海权国家,它们突然对陆地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强烈地想要统治这些遥远的土地……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他们发觉,他们不但可以从海洋贸易中获利,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从原材料和产品的生产中获利,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从无到有地培育一个市场,让它成为原材料的出产地,以及成品的倾销地,让大商户,也就是资本,从中赚取无穷的利润……”
到底是买活军主,到底是天人转世,郑地虎当时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他只恨自己没有长了大哥的脑子,对于谢六姐这随口间的谈吐,他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宛如金玉一般,发人深省,仿佛开启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旧的世界一般,突然间,荷兰人和弗朗机人的行为有了极大的道理在内。他们的扩张,并非是追求领土的增大——距离本土这样远,这种领土在敏朝人的传统认知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西洋人显然不这样认为,而他们的目的现在被谢六姐完全揭开:除了商户和海盗之外,他们的官府也垂涎着贸易中的利润!
谢六姐的这番见解,虽然还比不上大舰的震撼,但比他们的红衣小炮、大罗星盘等等实物,已经是胜出了不少,让郑地虎心醉神迷。海权——光是这两个字都让人咀嚼回味不已了,更不说谢六姐之后描述的场面,从无到有地培育市场,出产原材料——不就是棉花、钢铁这些么!再倾销成品,这不就是买活军现在对敏朝做的事吗!
这云县钱淹脚面、寸土寸金的场面,果然不是侥幸,原来背后也有一套道理在!郑地虎不由就追问道,“这么一套办法,也有名目吧!这该如何去概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