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彦的身份和资历当然能放肆一些,但锦麟李氏不宜对储君人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至少在天子决定立储之前,他们需要在公开场合站定中立之态。
李适之很清楚,老父这句话是在告诉他,如果李家选择支持建王便会后患无穷。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父亲,三皇子能够体谅我们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彦正色道:“这不重要。”
李适之放下茶盏,极为罕见地直视着老父的双眼,反驳道:“不,这很重要。”
李道彦老眼微眯,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良久过后,李道彦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为父本以为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后来才想明白,他应该是你用来投石问路的暗手。”
李适之平静地点头道:“父亲明见。”
李道彦放缓语气道:“为父之所以会有这个错觉,是因为当时除了郎三元之外,文会上便无其他居心叵测之人,按理来说建王不会错过这个给二皇子添堵的机会。后来为父得知,建王当日被许皇后留在后宫,才意识到那位皇后娘娘察觉到建王的心思,没有允许他任性胡来。”
“其实儿子当时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够忍住不动,后来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出手。”
李适之接过老父的话头,微笑道:“都是聪明人。”
“小聪明而已。”
李道彦摇摇头,看着长子淡然的面庞,道:“如今看来,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让陆沉去参加墨苑文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迹。许皇后因为当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爱三皇子。从表面来看,二、三皇子各有一点优势,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李适之明白老父为何担忧,他温言开解道:“陛下圣明在心,迟迟未定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朝堂动荡。有陛下乾纲独断,无论那位皇子住进东宫,都不会引发太大的风浪。在儿看来,父亲委实不必因为此事烦心。”
李道彦眼中闪过一抹深重的失望,缓缓道:“北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南侵之势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适之沉默片刻,轻声道:“儿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赞成父亲对边军适当退让,以此来保证边军的战力。景国虽然势大,但是过去两年里的战事表明他们并非不可战胜,衡江依然会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退一万步说,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两地依然可以将景军拒之门外。”
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今日这场谈话,不止是父子之间的交流,更有可能关系到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个大齐朝廷未来的命运。
他一直将李适之当做继承人、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养,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稳扎稳打,凭借一手锦绣文章和扎实的庶务能力立身养望,不显山不露水便笼络大部人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这個长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个最理想化的状态,但是伱要明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会发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谓知子莫若父,李道彦很清楚李适之的心志何其坚毅,因此他没有摆出严父的姿态,一反常态地耐心解释道:“边军战力的强弱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萧望之和厉天润一旦有碍,后续几乎无人可以顶替他们。陆沉虽然颇有青出于蓝之势,但他一人如何兼顾三地?真到了景军大举犯境之时,国朝内部仍然纷乱不休,或有天地倾覆之忧啊。”
李适之望着老父眉眼间的忧虑,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以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阅历,自然能感觉到永嘉城貌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暗流。
这里面既有边军、京军和中枢权力之争,又有几位皇子渐趋明显的皇位之争,还有以陆沉为代表的军方新贵与那些老牌武勋的明争暗斗。
今天朝会若非韩灵符拖着残躯入宫,以自身的清名为天子压阵,恐怕就会爆发第一场明确激烈的朝争。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里寻找第二个韩灵符?
终究会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良久过后,李适之垂下眼帘,缓缓道:“父亲,北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道彦白眉微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