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步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步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步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步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步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步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步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步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步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步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然后你代我去他家看看,尽量帮衬着些。”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