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683 字 2个月前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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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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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阴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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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