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十一)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842 字 2个月前

世间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见一回老。

历史就像一只火盆,装着一堆有余温的灰烬。

所有的灰烬,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却依然留在天地间的痕迹。

比如剑气长城的刻字,圣贤们的传世着作,白也苏子的诗词,各座山上祖师堂的挂像,名山大川之间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后世子孙上坟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后,所有依旧被后人嘴上心中挂念之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圣收了个好学生。”

“这等废话……”

老秀才停顿片刻,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再听一万遍,都不觉得烦啊。”

天事不可长,高朋满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雳,驱转山川不费力。

旧情犹可追,山风激荡来如奔。

何似青衫御剑白云中,俯瞰五岳丘垤尔。

————

桐叶洲中部,镇妖楼内,梧桐树下。

陈平安闭目凝神,盘腿而坐,如坐心斋,梦中神游千万里。

青同真身与阴神,都已经跟随年轻隐官入梦,周游天下,唯有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胆。

因为那个小陌,竟然再次呈现出巅峰姿态,将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凝为丈余高度,白衣白发,赤足持剑,就那么盯着青同阳神,偶尔斜瞥一眼那棵参天古树。

明摆着是信不过青同。只要稍有异样,这位巅峰剑修,就要砍断梧桐树。

魁梧老者没好气道:“已是盟友,还跟防贼一样,至于吗?”

小陌横剑在身前,双指抹过粹然剑光,微笑问道:“如今剑术裴旻身在何处?”

青同摇头道:“那场雨中问剑过后,裴旻就不知所踪了。”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空无一人的镇妖楼内,有些古怪。

只是他数次分出心神,巡视那片广袤建筑的角角落落,始终未能发现半点道痕。

小陌问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设置的十二幅画卷,都是邹子预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声。

小陌又问道:“邹子又如何收回这十二张‘答卷’?”

青同依旧不言不语。

小陌眼神冷漠,“问你话,就别装聋作哑,非要我与你问剑才吭声?”

青同再不敢当哑巴,神色无奈道:“我哪里知道邹子是怎么想的,将来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邹子!邹子又不是那种寻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评论邹子的这个说法,几乎可谓与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数,其实何来“寻常”一说?委实是这个一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太过古怪了。

小主,

青同继而小声嘀咕道:“说不定我们这会儿提及邹子的名字,就是一种天地共鸣的响应了,早已落入邹子耳中,可以完全无视重重天地隔绝。”

避讳一事,在某些山下王朝,不仅要在书中避讳皇帝君主,还要避讳家族长辈,都需要避称其姓名、字号。而在山上,只有那么一小撮山巅大修士,才会有此待遇,练气士若是冒冒然口呼其名,极有可能就会立竿见影,言语无忌的练气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门越大”,对方心生感应的可能性就更高。

就在此时,一直心神沉浸在梦境中的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故意方便邹子收取答卷。小陌,还记得我们刚来此地,青同道友说了什么?”

小陌恍然大悟。

这个青同在布下画卷幻境之前,一开始就问陈平安“可曾听说过一句邹子谶语”。

可能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宛如天地摊开。

就像一场科举,青同只是考场的阅卷官,真正的出题之人,以及住持考试的正总裁官,都是邹子。

考题便是那句邹子谶语。

所以反观陈平安的那句破题之语,也同样早就提笔落在画卷纸面之上了。

正是借用郑居中的那句话,“不当真就是了。”

这就意味着,当不当真,信不信都由你邹子。

之后在十二座天地间,陈平安的种种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陈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陈平安对邹子的一场反问。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觉,也有了应对之法,那么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扰了。

而且青同主动提起勉强能算一种亡羊补牢的泄露天机了。

小陌只是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青同。

青同一时无言,好的,我是个白痴。

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小陌笑了笑。

不巧,我是剑修。

想事情、解谜题非我所长,可要说问剑砍人,怎么都得算我一个。

而在镇妖楼一处殿阁顶楼廊道中。

至圣先师与纯阳道人凭栏而立,不过他们双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来事,当下的小陌当然寻觅不得。

被陈平安尊称一声吕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剑,见状称赞道:“这位喜烛道友,神识还是很敏锐的。”

至圣先师点头道:“这些飞升境巅峰剑修,就没哪个是吃素的。”

等到纯阳真人听到陈平安的那句言语后,一时间颇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气徘徊于崇山峻岭间,一着不慎,脚步打滑,就会失足山崖间,粉身碎骨。与邹子如此勾心斗角,险之又险。”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就是寇名所说的‘所安者自然,所体者自解’了,当然也可以视为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说得再直白点,无非是日上三竿晒衣服,下雨天出门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纯阳真人还想就这几句话蔓延开去,借机与至圣先师多请教一下三教学问之根只。

不过至圣先师好像不愿多聊这个,已经转移话题,笑问道:“你久在青冥天下云游,就没有偷摸去玉皇城听寇名传道?”

视线朦胧之间,依稀可见更早时候,有道士在梧桐树下独自饮酒,日斜风冷,故友不来,立尽梧桐影。

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尽得“玉树临风,树大招风”之神趣。

纯阳道人笑道:“旁听过三次,不过每次都有陆掌教作陪。”

至圣先师说道:“因为陆沉当时早就预料到未来之事了,还是担心你将来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气。”

纯阳道人说道:“陆沉要是不曾离乡,至少可以为浩然天下多出一个半的龙虎山。”

至圣先师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墙外花开,也是开花。”

纯阳道人感叹道:“陆沉道心难测,唯独愿意对这位掌教师兄,刮目相看。”

按照陆沉当年的说法,他那师尊,是道法自然,几近于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陆沉对那位代师收徒的大师兄,同样可谓推崇备至,从不掩饰自己当年之所以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着与白玉京大掌教问道去的,在见到寇名之前,陆沉便对其不乏溢美之词,“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一人泠然御风无所依,双肩挠挑大道游太虚”……

陆沉甚至一直扬言要为师兄着书立传。

大概在陆沉眼中,师兄寇名,独占“真人”一说。

所以陆沉在成为三掌教后,对白玉京内的两位师兄,从来只称呼寇名为“师兄”,却会称呼余斗为“余师兄”。

此外关于这位师兄,陆沉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语,旁人至今无解,比如天根,一变为七、七变为九,复归为一,假人……

纯阳道人首次云游白玉京之时,陆沉刚刚成为道祖小弟子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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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陆沉还比较“年轻气盛”,与纯阳真人说那天下道法,起于道祖,续香火于寇名,盛于我陆沉,将来蔚为大观还与天下。

陆沉一贯游戏人间,喜欢与俗人说俗语,与高人便说那恐惊天上人的高语。

等到纯阳道人第二次造访白玉京,陆沉就已经成功跻身十四境,有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五梦七心相”。

事实上,当时与纯阳真人一同游历玉皇城的身边道友,便是陆沉化身之一的那位白骨真人。

纯阳道人猜测陆沉这条大道之一,比如五梦之外的七心相,极有可能是脱胎、证道于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变之始也,一变为七”。

这种事情,在山上虽不多见,但确实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悬在空中的某个假想,荒诞不经,空中阁楼,之后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圣先师轻拍栏杆,缓缓道:“寇名要是早生几年,不敢说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补当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当世关于最早缔造出“无境之人”的道法源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来源于西方佛国,追本溯源于“无无”一说,一种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万物之上,蹈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

又因为此说的缘故,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远的得道之士,总觉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时常“似与佛经相参”,偶尔“又与儒法相近”。

只是他们出于对大掌教的尊重,这种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会对外宣之于口,只在山巅好友之间,闲聊时提几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传颇广的志怪小说,无名氏所着,名为《述异志》,说远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风远游天下,立秋日则返归风之窟穴,风至则人间草木生发,去则天下草木摇落。

这位看上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转头笑问道:“你觉得未来如果也有类似天下十豪的说法,先前邹子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二人,有几人能够登榜?”

纯阳道人思量片刻,说道:“在贫道看来,至多二成,能够登评。而且在这之前,一场各有机缘造化的争渡,没有个千年光阴,恐怕很难尘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宁姚,以及蛮荒共主斐然,因为他们已经名正言顺,其余众人,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胜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个年轻人,可以成功跻身“最山巅”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纯阳道人此语,其实又有一个更深层的含义,那就是如今数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当中,必然有人会落选。

这还要加上某些飞升境圆满修士的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样会挤占掉几个名额。

至圣先师打趣道:“纯阳吕喦,怎么都得算一个吧?”

纯阳道人却摇头道:“贫道是散淡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想要从小处觅大道。”

至圣先师似乎半点不觉得奇怪,问道:“只因为觉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剑斩情丝?选好道场了?”